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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雲那端有雷聲
來源:文/ 劉愛麗 | 記者/作家:編輯 | 發佈時間 :2020-12-04 | 480 次瀏覽: | 分享到:

     這是與雲南接壤的一個緬甸小村莊,196011月的某一天,這天的天氣跟平日一樣的悶熱,地面冒起黃色的煙霧,直直地衝向天空,煙霧與雲彩不清不楚地結合一起。稻田裏隱隱約約有幾個農人在照看莊稼,一個小個子女人帶著三個小小孩在田邊休息。

     這個女人每天都會到田裏幫忙,她主要是負責把煮好了的午飯送到田裏給勞工們,她是一個緬甸地主家的幫傭,主人家對她不錯,供應她和三個孩子的免費住宿和伙食,她心裏一直很感恩,許多跟她同樣遭遇的女人,爲了生計,已經淪爲娼妓,她能夠當奴僕,算是很幸運了。

     主人家昨天晚上鄭重地吩咐她,明天一大早,一定要帶上全部孩子到田裏。她沒有多問,有了兩年前的經驗,她知道有大事要發生。她是個堅毅的女人,她一直相信自己和三個孩子的命運,絕不會就在這個緬甸的窮鄉僻壤裏畫下停頓號,她必定會再回到她的男人的身邊。

     女人和孩子們靜靜地在田野裏坐著,孩子們這些年來跟著她流離顛沛,個個都曬得黑實黑實,孩子們知道媽媽的難處,都很乖巧聽話。今天,女人特意給自己和孩子換上一身幹淨的衣裳,她順帶把自己的長頭髮好好地梳理了一下,她把它們挽成髻,還插上了一支銀簪。

     許久,天空傳來一陣打雷的聲音,伴著一陣強風,曬的乾裂的泥土,頓時被卷起了一股泥沙的漩渦,孩子們被風沙吹得睜不開眼睛,雷聲很大,女人擡起頭來,看到天空黑壓壓地飛來一群鳥兒,女人感覺到是時候了。她沒有逃跑,其他在地裏的農人也同樣沒有逃跑。

     “鳥兒越飛越近,雷聲也越來越大,女人看清楚了那些龐然大物不是鳥兒,是飛機,而且是戰機,一架,兩架,三架,四架,滾滾的灰塵讓她看不清到底有多少架飛機在她的前方盤旋。飛機降落在田裏的農人可以看得到的地方,飛機上的軍人,全副武裝的軍人,向他們揮手,奮力的揮手,田裏的人起初有些猶疑不決,女人抱起剛剛學步的孩子,對身邊兩個大一點的孩子喊了一聲,走!我們找爸爸去。女人在田間沒命地向飛機停泊的方向奔跑過去,因爲過於激動,眼淚不住的從眼裏掉下來,她眼前一片模糊,希望就在眼前,在苦難面前女人沒有哭泣過,現在她竟然哭了起來。好不容易,她帶著孩子跑到飛機跟前,軍人把孩子們一個一個的抱上飛機,輪到她的時候,她遲疑了一下,轉頭凝望著身後彩雲另一端的小村莊,有些不捨,直到被催促上飛機,她才回過頭來。

     魁北克的夏天特別美好,天氣沒有亞洲的酷熱,各式各樣的節目,使得整個城市沸騰在歡樂的海洋裏。移民到這裡的人們,都願意在這個季節邀請遠方的親友來度假。這一年, 我的兩個朋友絹與芊,不約而同地安排了他們的父母來加拿大。絹的母親從台灣出發,芊的父母從昆明出發。

      絹來自台灣,芊來自中國大陸 , 我來自香港。

     三位老人家到達後的第一個星期天,就被他們各自的女兒帶到教會做崇拜。老人家們雖說都是第一次到加拿大,坐了差不多二十個小時的飛機, 卻仍然是精神抖擻,興致勃勃。兩家老人各自被引領入座教堂兩側不同的座位,隨著大家唱詩念經。牧師在講道前,例必會歡迎第一次來教堂的朋友,牧師首先介紹了來自寶島的絹的母親陳李玉英女士,陳媽媽緩緩站起來,坐在另一旁後面的芊的父親看到她的背影,聽到她的名字,心裏揪動了一下。牧師再介紹從雲南來的芊的父母親時彬夫婦,時爸爸扶著太太站了起來。絹的母親陳媽媽回過頭來,兩人四目相投,時爸爸激動地對身邊的妻子說,世界上有這樣巧合的事情,幾十年了,我們竟然可以在這異國他鄉重逢。

     這一節牧師的講道,三位老人家肯定不可能好好地聽進耳朵了,他們一直在盼望聚會完結後的重聚。禮拜一結束,時爸爸快步走向陳媽媽,陳媽媽此時早已經站在座位旁邊的過道上迎接他。高大的時爸爸仍然腰板直挺,嬌小的陳媽媽依舊從容不逼。他沒有穿上那件及膝的軍大衣,她還是挽著一樣的髮髻。時爸爸激動地握著陳媽媽的雙手,這樣子的感情流露,卻是流轉了兩個世紀才到來,他依稀還記得五十年前,當她離開雲南時,他只能夠默默地看著她嬌小的背影隱沒在山林裏。

      “時團長,您好陳媽媽首先開口問候。

      “陳夫人,您好,陳少將沒有一起過來嗎?”     

      “他已經回天家了。陳媽媽輕聲回答。


     當天在教堂做完禮拜後,芊的父母就把陳媽媽迎回芊 家裏。激動之後,陳媽媽開始懷疑起來,她端詳著眼前的男人,喃喃問道,你真是那個時團長嗎?我怎麼覺得就不像了呢?我記得那個小時是瘦高瘦高的呀。時爸爸聽到陳媽媽這麼一說,呵呵地拉著她走向門前的鏡子,指著鏡子裡的一個瘦小老婦人說道:妳看看,妳現在不也是白髮蒼蒼了嗎?妳怎麼能期望我還是當年的小時,當年的模樣呀?說罷,三人徑自神傷。

     芊對我敘述當日的情景,她說,那一天晚上,老人家他們聊了許久許久,陳媽媽帶來了金門高粱,我父親也捧出了珍藏許久的茅臺酒, 他們喝了很多酒。說到高興時,擊掌狂歌,時而又低聲唏噓。陳媽媽幽默地說,這次的相聚是匪見匪,那個年代,大家都稱對方為,沒想到兩夥不同的匪徒竟然在加拿大見了面。

     在香港長大的我,從來不關心中國這樣的一段歷史。芊說得眉飛色舞,引起了我很大的興趣,很想知道更多有關的細節。我不敢直接去問陳媽媽,陳伯伯逝世不久,我覺得這樣貿然求問是不禮貌的。我認爲我應該先從時伯伯那邊著手,我決意拜訪時伯伯,聽他親自講說,可是芊給我潑了一盆冷水。

      “即使妳當面問我父親,他也會推說他不記得這些往事的,你還是讓我替你問吧。芊打擊了我的好奇心。她說,我父親是一個嚴謹的軍人。小時候,父親買回家來好吃的雲南米線,我母親問他在哪裏買的,父親就只會簡單地回答說在某處,始終沒有給予確實的答案。這是職業本能,連這麼小的事情,父親都不會輕易給任何人留下任何線索,一個長期做諜報工作的人的警惕性是早已融入骨髓裏的,是不會改變的。

     我一次又一次的要求芊替我轉達見面的要求,最終在時伯伯第二次來訪加拿大時,得到了與他見面的機會。天氣已經開始轉涼,我們在一個富有的新移民的依傍在湖邊的漂亮的大房子裏見了面。這家人的女兒邀請芊的兩個漂亮可愛的孩子,為她的一份大學作業當模特兒拍照片。孩子們和其他女人們都躲在地下室去了,只留下我和時伯伯倚坐在窗邊,出乎意料地,時伯伯只是簡單的問了一下我的職業和背景,就主動地聊起了這段往事。

    

      那是日本投降後,二次大戰結束,國共內戰的時期。江河日下的國民黨軍節節敗退,當時一支沒有能夠及時撤退到台灣的國民黨軍,退守到雲南西雙版納的打洛,一直等待中央命令反攻大陸。絹的父親是其中國軍的將領,他帶著妻子,還有三個不到十歲的孩子與一群部下駐紮在這個邊疆小鎮。當年的版納是荒蕪之地,這班國軍沒有了中央政府的援助,過著非常艱苦的自生自滅的生活,打獵捕魚之餘,還要對抗緬甸軍隊和金三角地區毒梟的騷擾攻擊。

     新中國成立幾年後,解放軍才進入版納。 時彬身為共軍團長,年輕的他是能征善戰的軍人,同時也是愛好簫笙的儒生。當時,他聽到屬下向他報告,在打洛的一支國軍93殘餘的情況,獲知那裏居住了一群跟自己同文同種的敵匪,男人在前方作戰,將領的夫人帶著一群女眷,在農村裏還辦起了學校,耕田織布,在戰火連綿的時節,仍然一絲不苟地生活著。因此,在接到命令前,時彬沒有積極地去剿匪。兩方相安無事地過了一段和平的日子。直到接到軍令,時彬帶著士兵進攻打洛,國軍不敵,且戰且退,一直退到了緬甸境內,國軍家屬沒法子跟上,全部被共軍俘虜。絹的母親也在這時被監禁起來。

     時彬聽說過陳少將夫人,知道她善心,有文化有教養,對她以禮相待,在生活上盡量給這幫國軍家眷幫助。雖然沒有直接的面對面的審訊,兩個人在時彬巡視俘虜營地時也是打過照面的,絹的母親對這個年輕英俊,斯文禮貌的軍官很有好感。

     國軍九十三軍敗走緬甸後,家眷被拘留在雲南邊境,時彬負責看管這一大群人的生活,一方面還要防備他們裡應外合的反攻,時刻不容鬆懈。某日清晨,時彬收到一封機密電報,他仔細地把信的內容讀了一遍又一遍後,就用火把電報燒毀。燒掉了電報,時彬檢查了一下自己的配槍,馬上到廚房索要了一些昨日吃剩的饅頭包子,從衣箱裏取出兩雙沒有用過的幹淨襪子,再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鈔票 ,和兩塊銀元塞進一個信封。

      夜幕中,時彬穿上軍衣,拿起準備好的東西, 大步流星地向被俘虜家眷的營地走去。十五分鐘的路程,時彬走得臉紅耳赤,忐忑不安。

     這時候的陳媽媽,絹的母親,國民黨少將夫人,按著嚴謹的作息時間,已經把三個年幼的孩子安頓好了,準備上床。當她正拿起一本書,一陣急速的拍門聲響起,她起身開門,只見時彬一個人站在門口,閃身進門並馬上把門掩上。這一連串的動作把她嚇了一跳,可是看看來人,不像是有輕薄之意,而且手上還提著一個大包裹,她隨即放下心來。

      “妳趕緊簡單收拾一下,我今天晚上必須要把你和三個孩子送出邊境。時彬說。

      “我這裡准備了一些吃的,妳就帶一些重要的物品,到了緬甸那邊自然有人來接應你們。

     對時彬的命令,絹的母親沒有絲毫抗違的意思,她對這位年輕的軍人有著完成的信任。時彬站在一旁,看著她把一頭烏黑長髮挽成髮髻,還插上了銀簪。然後有條不紊的把衣物從炕頭取出來,就像她早就預見了有這樣的一天似的,她很快地就收拾好了行裝。只是當她看到桌上的一支竹簫時,猶疑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應該把它也帶走。

     時彬明白她的意思說帶上吧,到了那邊,妳可以吹一曲報平安。說完,自己反倒是不好意思起來,隔著一個山頭,又如何能聽到簫聲呢?何況她帶著三個孩子逃難,在那樣的環境下,又如何能夠安靜地停下來吹簫呢?

     時彬背起仍然在熟睡的一個孩子,一手牽著另一個大一點的,另一隻手拽著兩個包袱,陳媽媽抱著繈褓中的絹 ,五個人在叢林中披荊斬棘,不敢多言,踏著山路朝中緬邊境方向走去。走了差不多兩個小時,到達一個小村莊,時彬對陳媽媽說,我只能把你們送到這裏了,他給她仔細描述了方向,把背後的孩子喚醒,再把手上的包裹交給較大的那個孩子。陳媽媽向時彬深深地鞠了一躬,頭也不回地,毅然的帶著孩子離去。留下時彬呆呆地目送著這個嬌小的女人,等到確定他們走遠之後,時彬對著天空開了幾槍,槍聲劃破甯靜的鄉村的清晨,像是在向誰彙報任務的完成。

時伯伯一口氣把故事說完,我聽得激動萬分,不合時宜地問道,爲什麽你要放了他們一家,陳少將是不是共軍的臥底?問完之後,我馬上後悔了,這個問題真的有這麽重要嗎?芊說過,她也曾經問過她父親同樣的問題,父親嚴厲地批評了她,讓她不要胡說,他不想毀了少將在國軍那邊清白的名聲。

     時伯伯並沒有因爲我的問話生氣,他只是搖搖頭堅定地說不是

     窗外輕輕的吹起一陣風,卷起了大片落葉,我看到兩片不同顔色的葉子在空中美妙地飛舞,相隨著落到地上。

     陳媽媽她們到達了緬甸後,又是怎樣的情景? 時伯伯說他也不清楚。

     我母親是一個烈性子的女人,我父親從來對她都千依百順,不管母親如何無理取鬧,父親總是不惱不怒,讓我們這些做兒女的很不理解。

     又過了一段日子,我相約芊來到絹家,我們都很想知道陳夫人離開雲南後的遭遇。絹以這樣的開頭,對我們訴說她的故事。她說她的父親告訴她,當他那一天看到自己的弱小的妻子帶著三個孩子完完整整,絲毫無缺的回到自己的身邊時,他就對天起誓,日後不管有多少困難, 他都一定要敬重愛護這個女子,保護這個得來不易的家。

     
本來已經打算放棄留在雲南邊境的國軍殘餘和眷屬的蔣介石政府,遭到美國政府以人道主義爲由施加的壓力下,於196011月,假藉軍事演習進行了一系列的撤僑行動。代號國雷演習的國民黨軍機在雲南邊境,緬甸地區,接回了大約四千餘軍屬。軍機把軍眷運送回台灣後,當天晚上就在一個軍事基地舉行歡迎宴會,蔣總統夫人宋美齡親自主持大會。數千早已經撤退到台灣的軍人們,原本以爲和妻兒從此生死兩茫茫,再無相會的一天,突然,政府要他們來參加宴會,並且來認領自己的家人時,那種激動一定不是我的筆墨可以描寫出來的。因爲思念妻兒,形銷骨立的絹的父親,在人群中,找到自己的妻子和三個孩子時, 他給自己立下了這樣的,要一輩子愛護妻子的誓言,家庭失而複得,世界上沒有什麽比家庭更重要。

     
絹一家 在台灣開始了新生活。陳少將棄武從文,沒有向任何人再提起過往的事情。絹和先生在台灣的生意越做越大,後來就舉家移民來了加拿大。


     芊的先生在中國是學法語的,爲了更好的生活也移民到加拿大來了。

     當我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大學同學巧合地發來了他在雲南邊境旅遊的照片,在海拔1800米的地方,有一處美麗的村莊,村莊裏有一座小教堂,旁邊有兩座大山,山的另一頭是緬甸朋友這樣對我說。

     這是不是就是這個故事發生的地方?在那個動盪的時代,天空的雲總是在飄蕩,沒有人知道,等待著雲的是一聲驚雷,還是溫柔的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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