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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嬸嬸的大薯長了思念的須
來源:南華報 / 作者:戴舒娟(馬來西亞) | 記者/作家:文/戴舒娟(馬來西亞) | 發佈時間 :2020-07-23 | 489 次瀏覽: | 分享到:
今年十二月初的一個傍晚,我乘坐的國泰航空班機徐徐降落長沙機場。據說這時候的長沙氣候非常寒冷,這讓出生在馬來西亞熱帶國家,沒有感受過冷天氣的我在飛機上就感覺有點忐忑不安了。

下飛機前,我把自己裹成了一粒大圓球,像企鵝般慢慢移步出機艙!在機場連上了無限網路,馬上微信視頻給家鄉的老媽。她噓寒問暖的中心點是確定天氣冷不冷?還受得了嗎?

當晚的確是寒冷的,就這麼巧,碰上湖南的寒潮,只有四度的氣溫。視頻不會說謊,背景是長沙朦朦朧朧的天色,可以看出是因為寒冷而籠罩的霧氣。這有點嚇到千裡外的她了!所以,她只能馬上送暖,叮嚀囑咐要穿厚穿暖!

人與人之間,一旦遠離了,聯繫的就是心裡那絲絲默默滋生的思念,像一層經過一季潮濕,逐漸長在牆上的青苔。忽然增厚的一層,掩蓋了本來的相處印象和模式。平時天天見面,什麼都是平平常常,甚至意見不合時,還會爭拗一番,最真的面目就是露出彼此對對方的不耐煩。

此時此刻,彼此遠離,卻又莫名其妙思念起來了!這可是一種平時少有的感覺呢!還真美妙的!感覺上我們的感情正處於一個平等的狀態,我們彼此想念著對方,一樣多,一樣厚。這樣的感覺很舒心,因為知道自己被思念也等於被深深關愛,完完全全沒有一絲一毫平時的不耐煩,心裡全是愛的暖流在翻騰。感覺上,生活中累積的不滿和心中的小傷小口突然之間就被療愈和修補好了。

關上手機前,她交代,記得看看中國有沒有老嬸嬸在二戰期間乘船逃難南來時,偷偷帶來的大薯?我心裡不禁莞爾一笑,原來,她心裡還附了另外一個思念....!

我也不知道長沙有沒有出產老嬸嬸整百年前從潮州汕頭帶來南洋的大薯呀!間隔著一千兩百多公里的長沙和汕頭,在老媽的想像之中就像是家鄉的兩個小鎮之距離而已。我一時之間也不懂得該如何把她這概念給梳理正確啊!

後來的很多天,在酒店的自助餐廳都有準備了各色蒸熟的番薯或土豆,就是沒有看到老嬸嬸說的大薯。我拍了照,微信回去給老媽過目,她的回應總是有絲失望....!

她其實也沒有要求我若是在長沙這地方看到大薯的話就帶些回家,因為,她的小園地裡其實也種著幾株大薯的。我心裡倒是非常明白她只是想要確認一下老嬸嬸在世時跟她說的那一個場景是否跟現實一樣?是否到處都有人種大薯,吃大薯?

老嬸嬸沒去世之前總是跟她說:"這大薯呀要種足一年方可挖掘!我們家鄉呀家家戶戶每到十二月都會挖出飽滿的大薯來熬煮。放在床板下,可收幾個月呢!這是好東西呀!有營養,也是藥,去熱消毒,是個寶呀!"

老嬸嬸在她耳邊重複了幾十年的繪聲繪影畫面在逐漸癡呆的老媽腦海中依舊是最鮮明和最想考證實景的一幕。這刻在腦海的印記,應該是她一直都揮之不去,也刻意保留在心底的其中最珍貴的一頁記憶吧!儘管,從前與現在已經脫了節,可是她樂於沉淪在老嬸嬸給她畫下的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古老畫面的美感中呢!

一個星期多之後,我回到馬來西亞的家鄉。
走進違別整十天的家園,我一眼瞥見老媽佝僂的身影在她小園地裡的一株株,一叢叢綠影中搖搖晃晃地穿梭著。我知道,這一趟去長沙,我已經把深埋她心底那一塊牽繫著從前與現在的糾結無意中給扯出來了。是無意的!真的是無意去挑破這看來已經吻合許久的傷口的。她正在她的菜園巡視那已成熟可挖掘的大薯,深深凝視,輕輕撫摸,任誰都看得出,她是借這一株株青綠,跨越心痛與思念的長河。我想,此刻,她應該是非常惦記老嬸嬸的。

她看到我,少不了的長長短短,敘述一番之後,她指著一株攀在架子上的大薯藤蔓說:"十二月來了,已經種足一年,可以挖掘了。新年的時候吃香喝辣,身體容易發熱,到時熬些大薯湯給大家消消熱氣。"

我捏指算算,老嬸嬸已經走了二十多年了!可是,老媽這邊廂始終忠誠得守護著老嬸嬸留給她的這幾株從汕頭帶來的"遺產"....!老媽總是堅持把老嬸嬸遺下的食物和藥用文化在她有生之年一直實踐下去。她似乎忘記了,這種足一年才可採摘一次的大薯就只夠吃幾回呢?又只夠消幾回身體的熱氣而已呢?那,一整年的其他時候呢?我們該如何消熱呀?老媽不會回答我這個問題,總是顧左右而言他!

老媽的記憶和觀念深深地粘附著老嬸嬸教給的生活學問。整百年前的方法,到現在,老母親的腦子裡就是沒有給騰出提升的空間。情是舊的最難忘吧!所以,緊守著從前,不肯改變。尤其老嬸嬸二十多年前掉進大溝裡死去的那一刻起,她或許也是因為思念,也因為想要紀念的心思,所以緊緊守著老嬸嬸遺下的往事話語,老故事,老方法,不肯放手,也不讓自己忘記!

或許,這就是她認為的忠義就該如此吧! 執拗的情感跨越了理性的認知,死守著從前的點點滴滴對她來說可是身為一個人所應該要履行的承諾和義氣。而我總是默默感歎,身在現在這時代的我為了成全她執意保留的從前,必須讓路給這些過時的腳步,陪她穿越時空,偶爾還必須回到從前,重溫當年。不然,她會更加寂寞!當然,對於走在忙碌生活軌道上的我來說,很多時候,還真是有點力不從心感呢!

其實,我心裡明白,她的寂寞都跟十二月有關,也跟大薯有關....!

因為,從前的每年十二月,大嬸嬸總是在自己種了幾畦大薯的園地裡,選上一麻袋最漂亮的大薯,誠意滿滿,氣喘吁吁的就扛到屋裡來給我老媽了。接下來的一段日子,我老媽負責煮,煮好就喊上老嬸嬸來吃一碗大薯甜湯,吃完就一起話家常,一直到天黑。年年的十二月都如此,直到老嬸嬸忽然從人間消失的那一天。。。。!

那一年,老嬸嬸掉入運河裡溺斃,撈起時,已經給魚兒啃了滿臉的血肉模糊。我老媽不敢面對這慘狀,也不敢看老嬸嬸的遺容。我那時候還真是有點擔心老媽以後的日子不懂怎麼過了!

奇怪的是,老媽雖然一開始的時候一天哭幾回,不過,一段日子後,她就恢復原狀,天天忙她的家務事,似乎沒有發生過什麼,好像已經真的可以打從心底放下這個陪在她身邊幾十年,被她當成親人的老鄰居,不再悲傷了!我一直都是這麼以為可能有些傷痛是可以放飛的....!因為老媽在我心裡的形象是理性的像個機械人般,很快就可過濾傷痛,讓悲痛沉底,使堅毅浮面!

後來,我發現,我的以為都是錯誤的。
從生活上的點點滴滴,我才摸索明白,老媽把她心裡的悲傷埋深了,就像她種的大薯一樣,種了好一段日子,大薯就肥大飽滿了,而她一直都沒有挖掘出來,沒人看到她心裡有塊養大了的思念塊莖!最後,是她不著聲色的,靠時光歲月把她的悲傷和難過熬成了記憶和思念。看來沒悲沒痛,是一種厚重的沉澱。有時候甚至以為她聰明得盡做一些有機選擇,揀選一些甜美的點滴來給傷口覆膜。

看不出來的悲傷最蝕心,沒辦法療治的思念就像一首低沉的情歌,反復唱出悲傷的故事。沒辦法消除的記憶,卻像已經在土裡成熟,老到化土,最後變成土歸土,魂魄終合一的理所當然結局。


然而,人與人之間,若果距離是陰間與陽間,思念與記憶這兩樁,彼此會常常會說著反話,做著一些違心動作...!記憶咬著思念的尾巴不放,心會痛;思念甩不開記憶的糾纏,神會傷!兩者之間的互相牽繫有時候還真的是累贅了心靈!可是,思念跟記憶有時候更像一對相處膩了的老夫妻,互相嫌棄,卻也不離不棄。所以,我知道,為了逃避思念所帶來傷痛的啃咬,我老媽一直都是挺掙扎的。

所幸,老嬸嬸留給我老媽的那幾株大薯是把她的痛和思念牽引並深深埋葬在心中某一塊的推手,讓她有個緩解自己悲愁的最佳引子。睹物思人愁更愁也好;人走茶涼剩餘香也好,你說要來,我等你;你說要走,我送你!人間的悲歡,若不從容,又當如何?生活總要好好過下去。

那個傍晚,我和母親蹲在大薯藤蔓下,她慢條斯理地說:"你看,老嬸嬸的白骨已經可以打鼓了,她從家鄉千辛萬苦帶來的大薯還繼續活得那麼好。你那幾個兄弟是不會種這些大薯的,因為他們男人不會煮,也不相信大薯有這樣多好處。我老了,以後這些大薯沒人接下去種植就會絕種!你女人家會煮,你就帶些長芽的薯塊回去埋在土裡,以後大家都有得吃!"

輕描淡寫的幾句,變成被賦值的複雜難題,我一時之間也不懂怎樣回應?這裡邊存在著無法量化的感情指標,濃濃稠稠,高高厚厚,跨山越海,走過生死,跨越幾代,雖然只是幾株薯仔的生命延續....!

我沉默猶如樹洞裡正在睡午覺的貓頭鷹,讓重如千斤的眼皮緊緊覆蓋著眼睛,不敢張開直視她期盼的眼神!空氣在傍晚的晚霞中送著涼意,想了一會兒,我訥訥地說:"好吧!等我退休了,我回來陪你一起種。"
她回頭望我一眼,滿臉笑意。那放下心頭大石的神情毫不掩飾地表現了她終於找到一個傳人的得意洋洋之情。

或許,她的堅持是對的,有些東西,是應該一直堅持守護,一直延續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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