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南來時是個少年郎.

"什麼都不懂，說出來玩玩、看看." 多次提起時、父親語氣裡總掩不住有遺憾.

祖母早逝，父親跟著祖父長大. 父親對祖父必存有一份依賴及一份敬愛. 固然父子間未曾明言, 心底裡總有那一份默契吧！尤其是父親, 當初一時興起，草率南來，再也料不到這一走竟然是大半生的耗費、竟然是就此再也見不到老父.

當時父親年少， 見鄉里鄰居們頻密南來謀生, 回鄉時述說南洋種種風光好. 他起了好奇兼好玩之心, 想著也跟隨去走走，少時即再回鄉. 他真無南洋久居之意. 不巧南來之後、時勢更換，竟至回鄉無望.

馬來西亞與中國複交之後、堂兄南來、說八爺八爺種種. 八爺是故鄉人對祖父的尊稱. 父親臉上波紋不驚、心裡必是千濤澎湃. 夜裡我望見他依窗靜立、默默抽煙. 那時我已上中學，敏銳多感，我心裡也有刀割之痛；對於未見面的祖父，我也自有一份憧憬.

那時父親已近七十.

父親共有兩個哥哥一個弟弟. 大哥養有一子德芬. 他也是父親與家鄉聯繫的唯一橋樑. 初時托人寫信，而後我自告奮勇為父親代筆.  二伯當兵而不知所終. 弟弟據說也向南洋跑, 但始終無音訊. 一個孤獨老人晚年倚門盼兒歸的畫面，常常如蟲鑽咬我心. 當時鄰居有個同姓老人, 我常帶懷著移情心態，看他如是我爺爺. 我們喚老人家叔公，他終日笑咪咪,怕熱, 搖著一把大蒲扇, 愛喝粥，總說: "再喝幾碗我回唐山了." 我央他: "叔公,不回唐山.住這邊." 他摸摸我的頭, 眼睛望著老遠，說: " 要回去的！你的叔母在等著我呢！" 後來母親告訴我叔母早已過世, 埋在家鄉. 兒子們所以把叔公申請過來養老. 但是叔公不願久住, 一心要回去唐山.  這是童年記憶裡印象深刻鮮明的一位長輩，給了幼年的我一份溫熱脈脈.

終於有一年, 父親偕母親回鄉省親. 思鄉的乾渴終於受了滋潤. 福建福州閩清十一都池園井後，這一片故土故情依舊、父親卻成了一個回鄉客. 正是賀知章偶書一詩的情境一一

少時離家老大回

鄉音未改鬢髮衰

孩童相見不相識

笑問客從何處來

放眼望去，父兄何在？同伴何在？ 傷痛于親人的凋零與失散，眼前一景一物相認無從. 而欣慰於侄兒小輩的興旺，濃郁親情跨越時空的遷移. 與思之念之的侄兒德芬一家團聚. 又重見了家族各成員. 那一段小住的日子，是一股暖流燙貼心中.  父親回來後倒也不多提起，臉上的神情卻多了一份滿足和欣慰. 而出生赤道雨林南洋的母親，回鄉時天天必須臨溪淋浴，鄉人紛紛引為奇談.二零一八年我回到老家、隔三代侄兒侄女侄媳們還不忘笑談此事一一 "嬸婆 胖、怕熱、 得天天洗澡."

是. 時間不斷流逝，父母的相繼離世. 我成家立業後的為五斗米折腰之困繞，各家各事牽絆、唐山的一線越拉越薄，一度也斷了訊息.  執筆寫信的念頭無數次萌芽, 又無數次枯萎. 家鄉地址刻骨銘心、然而事業無成，深覺無顏見父老.

多虧一位老同學, 數度回鄉, 偶而見面時提起, 竟也是同鄉人.只 聽他口沫橫飛說故鄉的突飛猛進，"生活遠比我們好哩！"於是在他再一次返鄉時,托他走訪侄兒們. 播通微信電話聯繫那一瞬那、幾疑夢中、入耳聲聲句句"姑姑、姑姑、"  "回來呀！姑姑" 震耳. 那時吾兄嫂德芬夫婦已歿, 找到的是堂侄兒桂鋒之兒子河弟(與我同年)

二姐大妹我,加上表甥女靈花夫婦一行五人匆匆成行、從馬來西亞砂拉越飛回福州. 來接機的是河弟與他大兒子, 他大兒子也是爺爺爺輩份，屈指一算、從祖父那一代、至今已是第六代. 

房屋已改建, 高樓層疊. 每一樓是帶廳廂房.侄兒阿平引我走過樓下封鎖的平房, 指著其中一間舊桌椅堆滿的房間, 說: "叔公叔母當年回來就住這間."

時間流轉間, 神速的發展腳步,除舊而新、轟轟跨入現代化生活.

我們乍然回到池園老家，薄暮時分、近百歲老堂兄偕侄兒等小輩早就等著、下車即聽到炮聲劈啪響、門兩旁串掛的鞭炮煙霾中爆開紛紛、大紅屑碎跌落一地. 淚中相擁, 堂兄硬咽 : "回來了！回來了！日盼夜盼，回來了！"

二姐, 大妹, 表甥女夫婦和我, 一行五人終於落實了這一次福州尋親之旅. 那是堂兄南來探親時千叮萬囑一一 勿忘回鄉來看看.

十多天時間瞬間而過, 臨別訂下百歲生日宴之約. 豈料全球疫情爆發、危危惶惶. 封城封國、寸步難行.  紛亂中終究老人走了, 視頻中淚眼模糊, 瞧著棺木中長睡的最後一眼. 圓不了一個約定、至今.

回鄉是十一月, 喜歡那微微涼天氣. 晨起閒步往街上走,吃一碗熱燙燙家鄉雲吞. 最記得那個中午在德芬幼子家午飯. 坐在臨江屋後涼臺上，與老堂兄桂鋒閒聊. 風細細, 時光好像停住不走. 我坐在涼椅中, 兩頰微涼、被一絲奇異念頭罩住:  若當年父親沒離鄉、此時的我就是此處鄉民一個，養兒育女，土生土長. 望著江畔青青樹一棵、風中枝葉輕盈搖動、水土豐足、健碩壯大.

臨別時圍桌吃一碗長壽麵.那是家鄉習俗.福州人走到那裡都少不了長壽麵.是家家戶戶必備典型美食.

離鄉,回鄉,移居,尋根，一根線長長牽，一族人處處有. 血脈相連,鄉情相依. 陽光普照，驅除寒冷陰暗，迎來美好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