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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鳴與回聲
來源:馬多寧 | 記者/作家:馬多寧 | 發佈時間 :2025-04-07 | 2182 次瀏覽: | 分享到:




“歸來的並非故地,而是那些曾從遠方出發的心靈。”

——題記

 

葡萄牙的首都里斯本是一座向海而建的城市,它曾將船帆駛往東方,也接納東方的風帆歸來。四百多年前義大利傳教士利瑪竇就是從這裏下海,遠渡重洋,來到東方大國。這座被海風雕刻的古老港口邊上,佇立著一座承載著文明交會記憶的空間——澳門科學文化中心(Centro Científico e Cultural de Macau, 簡寫CCCM)。這裏不僅是展示歷史的容器,更是一座心靈的燈塔,照亮我們在文化紛繁中尋求共鳴與回聲的渴望。

 

 

 

 

龍園記夢:在園林中棲居宇宙

 

穿過正對著大街主幹道古老而又高大深邃的洞門,進入澳門科學文化中心的院落,是澳門科學文化中心最具象征意義的戶外空間——龍園,由著名景觀設計師Francisco Caldeira Cabral與Elsa Severino精心打造。

 

 

龍園面積不大,甚至可以說是簡樸。但那一條條彎折的石徑,卻像極了中國文人的一卷手劄,也像極了一個葡萄牙旅人夢中東方的模樣。龍園的佈局巧妙融合了中西方園林美學,以“龍”的形象為主線設計出蜿蜒的路徑,同時結合曼陀羅式佈局,象徵著天地交融、萬物和諧。

 

 

園中有流水,池泉,有竹,有花。而最動人的,是那一面鑲嵌了天然石板圖案的軒窗,光從那裏透進來,如同一場東西方的神祇對視。這一設計常常讓人忘記了身在西方,仿佛正置身澳門廳堂的回廊,耳邊是儒生與神父的朗誦之聲,此起彼伏,交織成一首未完成的詩。

 

 

 

 

玻璃背後:凝視被塵封的相遇

 

緩緩推開厚重的玻璃門,仿佛穿越了五百年的風浪,從澳門的漁港登上了駛往里斯本的帆船。海風是共同的語言,文化則如風帆,在不同緯度張揚,也在同一片天空下歸航。葡萄牙的陽光與中國的水墨,在這個小小的展館裏繾綣交融。

 

 

澳門科學文化中心不像雄偉的貝倫塔那樣高調昭示著大航海的輝煌,也不像聖熱羅尼莫修道院那般訴說著帝國的榮耀,而是以一種深沉、包容的姿態,成為中葡、中澳文化交流的重要燈塔。

  

 

走進科學文化中心的展館,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艘模型船——“聖加布裏埃爾”號,仿造自達·伽馬穿越好望角的航船,桅杆高聳,船帆張揚,仿佛還載著十六世紀的海風與冒險者的野心。在它背後的牆上,一幅巨大的世界地圖鋪陳而開,那是16世紀歐洲人眼中的世界輪廓——中國尚被繪作遙遠而神秘的東方帝國,邊緣模糊,仿佛霧中之地。

 

 

而葡萄牙人正是沖著這霧氣中潛藏的富庶和知識,揚帆遠航。他們穿越驚濤駭浪,不只為黃金與香料,更為一種對於“未知道路”的執念。於是,在1557年,澳門的海岸線上,第一面葡萄牙旗幟獵獵作響,那是一場歷史性的靠岸。

 

展廳一樓的中央,安放著一張古老的世界地圖。時間將它染得泛黃,邊緣磨損,卻仍能辨出那熟悉的地名:“澳門”。在那張地圖上,澳門並不宏偉,卻位於一條東西貿易與思想傳播的主航道上。它是出發點,也是歸宿;是他者的注腳,也是自我的鏡像。

 

我久久凝視著展櫃中利瑪竇繪製的《坤輿萬國全圖》,那是一幅地理圖,也是一幅文化圖。他試圖用中文說服皇帝相信“地球是圓的”,也試圖用哲學之心接近“天命”。而今日我們在展櫃前的凝視,也許就是一種更深的理解——關於共處、關於差異、關於彼此眼中的世界。

 

 

展廳中一件展品靜靜陳列,那是一塊印有中葡雙文的“市舶通商章”,上面漢字端正,葡文書體柔麗。它不是權力的象徵,而是兩個世界互通的開始——不是刀劍,而是筆墨;不是佔領,而是通商。

 

 

這不是一座簡單的博物館,更像是一條緩緩延伸的海上航線的盡頭,是一個讓歷史與未來彼此注視的地方。文明從未孤獨前行,它總是在潮汐之間交匯、碰撞、融合,再悄然沉澱為我們今天的世界。

 

展示古中國離不開瓷與絲綢。那些細緻入微的花紋,那些在歲月中仍未褪色的青藍與朱紅,仿佛是某種比語言更久遠的溝通方式。瓷與絲的航線,在工藝中重建了時間座標。

 

 

 

我在一方瓷盤前駐足,那是明代的紋樣,卻嵌著葡萄牙王徽。我不禁想像,是否有一位澳門工匠,在昏黃燈下描摹異域的圖騰,心中既敬畏、又好奇;也是否有一位葡萄牙貴婦,在宮廷晚宴間端起這只瓷盤,讚歎其東方的溫潤與靜美。

 

 

文明之間的相遇,往往不在條約中,而在這些器物的弧線上;在那些不被書寫卻被觸摸的細節裏。

 

展館裏中葡貿易文化的陳列區沒有金銀珠寶的炫目,反而是一組溫婉的青花瓷最為引人駐足:一對清代康熙年間的“出口瓷”,外壁繪有帆船、葡萄牙騎士和中國仕女的圖案,圖案中竟還有“Lisboa”一詞的拼寫。瓷器成為跨洋對話的媒介,把兩個大陸的想像悄然寫入陶泥之上。

 

 

而在一旁的玻璃櫃中,則是葡萄牙人帶來的望遠鏡、懷錶、地圖冊。展廳以精巧的裝置模擬出一個“17世紀澳門文人書房”:一邊是漢字筆墨的書卷,一邊是西洋計時器與天文儀器。時空交疊之中,我們仿佛成為一位古代的思索者,在這裏聽見文明互釋的輕聲細語。

 

“貿易是通道,文化是橋樑。利益或許短暫,理解卻能恒久。”這句出自葡萄牙學者的箴言,為這一部分賦予更深的精神意涵。

 

 

 

(二樓圖書館門口牆壁上的特大號算盤和銘牌)

 

 

 

圖書館與記憶:沉默是最深的傾訴

 

圖書館,是這個文化中心的心臟。

 

沒有熙攘的人群,沒有流動的展覽,只有一排排書架靜默地佇立。它們像記憶的錨點,將一座城市與另一個城市,一段歷史與另一段歷史,悄然連接。

 

(CCCM首席圖書管理員海倫娜·迪亞斯·科埃略在認真檢查圖書) 


館內收藏了大量關於澳門及中國明清時期的珍貴文獻,這些文獻不僅有中文版本,還包括葡萄牙語、英文、法語、義大利語等多種語言版本,充分體現了澳門在全球學術研究中的重要性。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該館擁有豐富的視聽資料庫,包括大約40000張幻燈片、5000張歷史照片,以及珍貴的縮微膠捲藏品——其中包括7000張縮微膠捲,涵蓋了澳門忠誠參議院、澳門歷史檔案館、澳門教區檔案館等機構的珍貴文檔。這些資料不僅為研究者提供了豐富的第一手研究材料,也成為探索澳門歷史脈絡的鑰匙。

 

 

文化的交融不僅體現在物品上,也體現在語言的變化中。澳門的語言環境,從16世紀起就極具多樣性。葡萄牙語、粵語、閩南語、拉丁語,乃至日語,都曾在這片土地上交織。而澳門科學文化中心,則保存了許多有關東西方語言交流的珍貴資料。

 

 

我隨手翻開一本葡文手稿,紙張泛黃,筆跡潦草,卻有一股令人肅然的力量。它記錄的是一個傳教士在中國鄉村的日常:授課、習漢字、與村民共餐。他說:“文化,不是征服,而是聆聽。”這句話仿佛穿越了紙頁,落在我心頭。

 

 

 

文明的回聲:從利瑪竇和徐光啟一路走來

 

我在這裏聆聽過主題為文明的邊界與互通的講座。一位葡萄牙老教授與一位來自上海的青年人類學者。他們談宗教,也談海洋;談殖民的傷痕,也談共存的希望。“我們不想講述一個逝去的故事,而是希望讓人感受到,中葡文化的連接,從未中斷。”那一刻,我意識到:澳門不只存在於過去,它也指向未來。

 

(2025年4月4日第四屆葡萄牙國際中文日活動在澳門科學文化中心舉辦)

 

這座文化中心,不只是對歷史的回顧,更是對一種世界觀的邀請——承認差異,尊重差異,並在差異中尋得共鳴。這裏不是複刻某一方文化,而是承認並融合彼此的輪廓。從澳門到里斯本,是一種記憶的移植與延續。

 

我想起那些穿越海洋的信仰與好奇。想起利瑪竇的長袍、工匠的畫筆、學者的講稿,甚至那張地圖上微小卻堅定的“澳門”二字。文明如海,語言如舟,理解如帆。願我們都能成為那位歸岸的旅人,既懷念來路,也珍惜異鄉;既承認“不同”,也尋找“共生”。

 

 

澳門是中西交匯的驛站,但真正將這種交匯引向深入、讓文化彼此理解的,是那些有著堅定信仰與開放胸懷的人。展廳的一隅,專設“利瑪竇與中西交流”專題展覽。玻璃櫃中,安放著一件複製品:《坤輿萬國全圖》。

 

利瑪竇,這位來自義大利的耶穌會士,在1582年從澳門登陸中國。初來之時,他穿神父長袍,講拉丁文,教堂式佈道無人聽。幾經變通後,他換上儒服,精通漢語,以士大夫的禮節拜訪文人,終於贏得了中國士人的敬意。他與中國學者徐光啟合譯《幾何原本》,引進天文、數學、地理知識,將歐洲的世界觀與中國古典文明進行對話。

 

在展板上,一幅畫像描繪了兩人共研星圖的場景:燭光之下,徐光啟伏案沉思,利瑪竇執筆注釋。兩人雖語言不同,信仰各異,卻在智識的契合中達成跨文化的友誼。

 

 

澳門,是他們初見之地。而今天的文化中心,則仿佛是他們心靈契約的延續。我回望那座靜謐的白色建築。它沒有燈火輝煌的張揚,只有內斂的光,如同一盞恒久不熄的燈塔。

 

 

 

 

燈塔與潮汐:照亮理解的迴響

 

里斯本的澳門科學文化中心並不宏偉,它低調、安靜,卻宛如一座燈塔,為來往於中葡之間的思想旅人提供指引。

 

這裏的展覽不炫目,但有深度;不喧囂,但有溫度。在“中葡名人對話”展區,你可以看見湯若望與崇禎皇帝之間的通信摘錄,可以聽到葡萄牙詩人賈梅士如何想像中國為“沉睡的龍”,也可以看到當代葡萄牙科學家在中國參與“一帶一路”專案的照片。

 

 

海洋從未孤獨,它容納一切遠行與歸途的願望。而文明,亦如此——它不是疆域的擴張,而是心靈的靠近。文明不是石頭壘起的塔,而是燈光在眼中燃燒的瞬間。澳門科學文化中心,便是那光的一束,在大西洋彼岸,照亮曾經,也溫暖將來。

 

 

幾百年來,從澳門到里斯本,從利瑪竇到當代的青年科學家,從絲綢到量子晶片,從算盤到AI編程,世界一直在交匯,只是語言、工具與航線變了。但不變的,是那份彼此理解、共同前行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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