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眺望黎明
來源:馬多寧 | 記者/作家:馬多寧 | 發佈時間 :2025-03-20 | 1318 次瀏覽: | 分享到:




地中海的春天多雨,天氣乍暖還寒,次第綻放的桃花映襯著多民族文化交匯的熱烈與鮮豔。這片被三大洲環抱的藍色水域曾一度是西方文明的搖籃,也是塑造全球歷史進程的隱形推手。身居此處我奔波於里斯本國家圖書館和葡萄牙高等教育與科技部旗下致力於亞洲研究的學術中心——澳門科學文化中心,兩眼關注里斯本大學東方研究所和東方基金會的學術動態,逐漸心生一種使命感。

 

多年的講臺高考陪跑生涯“卷”出了我早醒的習慣。厭倦了背單詞練不熟口語,我索性騎上電動車盤旋狹窄的石板巷道,爬上聖若熱城堡之巔。夜色逐漸褪去靜謐與深邃,遠方的地平線上,一抹微光緩緩浮現。黎明,是時間賜予世界的溫柔饋贈,是漫漫長夜之後最溫暖的承諾。山下特茹河還在安靜地沉睡,安臥各山坡城市樓房的窗戶零星露出睡眼朦朧的燈光。

 

四百多年前的那個清晨,利瑪竇站在甲板上,眺望著東方的天際。他從我現在腳下里斯本的這片土地出發,途經印度、麻六甲,最終踏上大明王朝萬歷時代的中華大地。他的目光裏藏著虔誠的信仰,充滿了科學邏輯與高度自律的理性,也燃燒著對未知世界的渴望。他不只是一個擁有豐富科學知識與篤定信仰的傳教士,更是東西方文明相遇和交匯的橋樑。

 

 

 

星槎西來

 

歷史的長河中,每一次思想的覺醒、文化的碰撞、信仰的交融,都像是曙光穿透黑暗,為世界帶來新的可能。明朝萬歷年間,那是一個表面繁榮,實則暗流湧動的時代。北京作為帝國的都城,是整個國家的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街道上車水馬龍,人群熙熙攘攘。街邊的店鋪琳琅滿目,有賣絲綢的、賣瓷器的、賣小吃的,各種商品應有盡有。

 

萬曆十二年珠江潮音猶在耳畔。三十二歲的瑪提歐·利奇卸下沾滿麻六甲海峽鹽霜的斗篷,自澳門登陸,背負的渾天儀在珠江口晨霧中泛著冷光。他將歐幾裏得幾何原本鄭重置於肇慶仙花寺的楠木案幾。這位來自義大利馬切拉塔的青年尚不知曉,他將以半個世紀的光陰,在黃綾奏摺與青銅日晷的夾縫間,拓印出人類文明史上最瑰麗的相遇。此後他用了一個漂亮的名字——利瑪竇的意思是“美麗的河流”,如一聲鴿哨刺破東方九州華夏的夜空。

 

此刻他懷中緊揣的《萬國輿圖》,正以拉丁文標注的經緯線,無聲丈量著紫禁城與梵蒂岡之間的信仰鴻溝。他或許不曾預見,自己將成為人類文明史上悲壯的擺渡者——這個通曉拉丁文與教會法的耶穌會士,竟要用後半生習得《四書》的微言大義,將天主譯為“上帝”,把福音書織進儒生的寬袍大袖。

 

華夏史料殘片中處處可以窺見他的孤影:在南昌城郊,他披著道袍解說《萬國輿圖》,用毛筆勾勒出托勒密的世界輪廓,卻特意將大明版圖置於中央;在南京雞鳴寺,他與焦竑辯論太極陰陽,案頭的青銅日晷投影悄然爬上《天主實義》手稿;直至萬曆二十九年那個霜晨,他終以“大西洋陪臣”身份跪呈自鳴鐘於神宗禦前,鑲銀十字架在緋袍下若隱若現,像極了文明碰撞時迸發的電光。

 

萬曆二十九年,當利瑪竇身著江南雲錦裁制的儒服踏入大明權力門檻,腰間懸著的聖物十字架與玉佩相擊,發出金石相激的清響。他在宣武門內營造的南堂,既有羅馬教堂的玫瑰窗,又設飛簷供著“天主”牌匾——這建築學的妥協美學,實則是兩個古老文明互相屈尊的隱喻。利瑪竇以《畸人十篇》解構程朱理學的太極圖,卻將“克己複禮”譯作拉丁文懸掛案頭。這種精神分裂式的文化嫁接,終在《坤輿萬國全圖》中得到完美彌合——應天府的晨鐘與西斯廷教堂的晚禱,首次共用同一張世界圖譜。

 

徐光啟深夜叩訪南堂的場景最是動人。萬曆三十五年的某個春夜,這位未來的閣老懷揣《幾何原本》譯稿,燭光將《幾何原本》的投影打在《周易》竹簡上,兩個時空的智慧在紗窗投下菱形光斑。燭火將希臘字母與漢字筆劃的影子交織在窗紗。利瑪竇講解“三角形內角和”時,徐光啟突然以《周易》“勾股圓方”相印證,兩個時空的智慧在更漏聲中達成神聖同盟。那些被《崇禎曆書》收藏的星圖,那些用朱砂批註的《畸人十篇》,原是穿越陸地版塊的文明根系在地下悄然勾連的證據。

 

最錐心處當屬萬曆三十八年的暮春,倒春寒來得格外凜冽。病榻上的利瑪竇已無力握穩毛筆,卻仍顫抖著修訂《交友論》,墨蹟在宣紙上洇出亞平寧半島的形狀。窗外的海棠不懂主人心事,兀自將花瓣灑向那具測量過金陵月影的象限儀。他至死未能參透的“孝”字精髓,此刻化作藥爐上盤旋的苦香。五月十一日這個發不准“君子”二字的傳教士,終以士大夫之禮入殮。出殯那日,京郊的楊柳突然飛絮如雪,仿佛天地為其披上中國式的縞素。

 

肇慶仙花寺的晨鐘撞碎暮色時,中國首座歐式圖書館已然成形。利瑪竇將歐幾裏得幾何原本與程朱理學並置,讓亞平寧半島的理性光輝與江南園林的月光在書架上達成微妙平衡。那些慕名而來的士大夫們不曾察覺,這個高鼻深目者正用《交友論》中“西海東海,此心此理”的箴言,編織著跨越陸地版塊的文明纜繩。

 

他永遠無法知曉,自己墓碑上雙語刻就的尊稱名號,將在三百年後化作新文化運動的火種;那些被徐光啟藏於閔行農莊的《崇禎曆書》手稿,終會在日食陰影中顛覆華夏的天道認知。更不會預見,他苦心孤詣的“學術傳教”策略,竟在鴉片戰爭的炮火裏被曲解為文化殖民的序章。

 

夜鶯掠過拂曉暗雲,啼聲驚破時空,恍如利瑪竇模糊身影穿行雲霧間:他手持渾儀自萬曆朝走來,身後拖曳著銀河般的文明光譜,從湯若望幾遭淩遲的欽天監,到郎世寧跪繪的乾隆南巡圖;從馬相伯創辦的震旦學院,到剛恒毅樞機灑淚的保定教案遺址……這條用誤解與啟示鋪就的荊棘路,終究在人類精神高原上鑿出了雙向流淌的運河。

 

 

 

權力與信仰的角力

 

這位十六世紀的耶穌會士從遙遠的義大利啟程,橫跨大洋,最終站在了東方大明帝國的門檻前,成為後人回望歷史的交匯點。他帶來的信仰與科學,滿心期望拼卻半生能在風雨飄搖的帝國裏點燃一絲光亮。他的步履,承載著探尋與溝通的渴望。在萬曆十二年的冬天,他抵達澳門,手中緊握《萬國輿圖》,心中卻裝滿了比地理更遼闊的信念。

 

在利瑪竇看來,信仰不僅僅是對神聖的追求,更是理性、科學與秩序的象徵。天主教教義中蘊含著對真理的追求和對道德的規範,他認為通過傳播天主教,可以讓人們更加理性地思考,建立起良好的社會秩序。他將西方的科學知識和理性思維融入到傳教的過程中,希望能夠讓更多的人接受天主教的信仰。

 

他在傳教時,不僅講解宗教教義,還傳授西方的科學知識。他用科學的方法解釋自然現象,讓人們認識到世界的規律和本質。他認為,只有通過理性的思考和科學的方法,才能真正理解上帝的旨意。他希望通過傳播天主教,改變人們的思想觀念,提高人們的道德素質,促進社會的和諧與進步。

 

面對截然不同的文化,利瑪竇並未急於灌輸,而是選擇了融入。他褪去西洋僧袍,換上儒士的長衫,研習《四書》,以一種中國士人的姿態進入這個世界。他的這種策略,既是機敏的適應,也是他信仰的延展。他在肇慶設立藏書館,將歐幾裏得的幾何學與程朱理學並列,希望搭建起思想對話的橋樑。這樣的嘗試讓我深思:真正的文化交流,是否必須先經歷自我身份的調整?

 

然而,在明朝的中央集權體系下,權力才是唯一的信仰。皇帝是天子,被認為是君權神授,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整個社會的穩定建立在儒家綱常之上,以儒家強調等級制度、尊卑有序思想為根基,建立的佛、道、儒三教合一體系,維護著封建統治的秩序。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中,利瑪竇帶來的天主教面臨著巨大的挑戰。

 

主流的儒家思想在中國有著悠久的歷史和深厚的根基,它深入人心,成為了人們的行為準則和價值觀念。而天主教的教義和思想與儒家思想存在著許多不同之處。例如,天主教強調人人平等,而儒家思想則強調等級制度;天主教主張信仰上帝,而儒家思想則更注重現實生活和人際關係。這些差異使得天主教在中國的傳播面臨著重重困難。

 

天主教雖一度在士大夫階層贏得了部分認同。徐光啟、李之藻等人接受了利瑪竇的學識,他們被西方的科學知識所吸引,認為這些知識可以為中國的發展帶來幫助。他們不僅學習西方的數學、天文等知識,還皈依了天主教。他們希望通過引入西方的科學和信仰,來改革中國的社會和文化。徐光啟是一位傑出的科學家和政治家,他深知西方科學的重要性,他與利瑪竇合作翻譯了《幾何原本》,為中國的數學發展做出了重要貢獻。李之藻則對西方的天文曆法有著深入的研究,他積極推廣西方的科學知識。

 

然而,他們的影響終究微弱。在龐大的封建官僚體系和傳統儒家思想的影響下,他們的聲音顯得微不足道。大多數士大夫仍然堅守著儒家思想,對天主教持懷疑和排斥的態度。他們認為天主教是外來的宗教,會破壞中國的傳統文化和社會秩序。

 

最讓人感慨的是,他與徐光啟的相遇。一個是飽讀儒家經典的士大夫,一個是來自歐洲的傳教士,兩人在南堂的燭光下探討《幾何原本》,在文字與公式的交錯中尋找共鳴。這一幕讓我意識到,東西方文明雖各有起點,但在對真理的探求上卻殊途同歸。今天討論東西方哲學的異同時,是否也能回到這樣純粹的求索精神,而不是拘泥於意識形態的對立?

 

 

 

大明滅亡黎明未見

 

即便有士大夫為利瑪竇的學識折服,讚歎他帶來的奇技淫巧,但這龐大的帝國依舊固守著它的中央集權體系,依舊在文官集團的糾纏中耗損著國力,依舊在閉關自守的藩籬內踟躕不前。利瑪竇的努力,似乎只是點綴了一瞬間的光彩,卻未能照亮這即將墜入黑暗的帝國。

 

倘若利瑪竇仍然在世,是否會再一次感歎:這個他竭力想要影響的朝廷,終究是一艘苟延殘喘的破船,雖曾有雄偉的桅杆,卻終將在風暴中傾覆;他所帶來的西方科學與信仰,不過是細雨點滴,終究無法澆灌出改變時代的森林。

 

利瑪竇憑藉超凡的學識和才智,贏得了大明王朝士人普遍的尊重。他帶來了世界地圖,帶來了天文測算,帶來了西方數學,也帶來了超越物質世界的信仰。但這一切,阻擋不了饑民追隨闖王,李自成攻破北京萬歲爺自縊,明朝如一顆隕落的星辰,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

 

清軍入關後,中原又一次換了王朝。清朝統治者沿襲儒家綱常,將儒家思想作為維護統治的正統思想,三教合一體系依然穩如磐石。新的統治者對西學的態度矛盾重重。一方面,康熙帝一度對天文、數學產生興趣,邀請西方傳教士進宮傳授知識,組織人員進行地圖測繪等工作;另一方面,他們擔心西學的傳播會衝擊儒家思想的統治地位和獨裁權力秩序,禮儀之爭的再次爆發,使得西學再度被禁。

 

大清末年更是爆發了“義和團”運動,本是身處社會底層受人欺壓的弱者,但處於群體之中時便喪失了自我,最容易被裹挾著利用起來,變成無思想、無人性的狂魔,釋放著可怕的平庸之惡,被利用來屠殺傳教士。無腦的怯者常常被扭曲的愛國主義利用,不分青紅抽刀揮舞之下玉石俱焚。

 

洋洋華夏,一代代前赴後繼的無腦或腦殘,在集體無意識的驅動下,以一種瘋狂的方式,施暴於自己貧弱的同胞身上,泄惡在有認知與文化修養者頭上,無數次地對脆弱的社會文明根基展開一場場嗜血的狂歡。

 

中原王朝沒有歷史,只有輪回,此話相當有道理。當文明和信仰敗給了權力,哪怕是萬能的科學與技術,從來都無法拯救任何一個腐朽墮落的極權王朝。

 

 

 

歷史迴響與現實思考

 

沐浴在里斯本這座充滿活力的歐洲之都晨曦裏,腦海掠過葡萄牙這個曾在十六至十七世紀航海時代主宰全球貿易的國度,在二十世紀經歷了薩拉查獨裁統治的陰霾,又在1974年迎來了康乃馨革命的晨光。從極權走向民主,從封閉邁向開放,葡萄牙的每一步都像黎明前的掙扎,艱難卻堅定。我眺望另一個時空裏的東方大明帝國,思索著利瑪竇的旅程。

 

在利瑪竇看來,信仰不僅是對神聖的追求,更是理性、科學與秩序的象徵。然而,在明朝的中央集權體系下,權力才是唯一的信仰。大明王朝和這片土地上任何一個極權時代沒有多大分別,如昏昧的老朽,踽踽獨行在歷史垃圾時光之中。那些散落史冊的文明斷章,在晨光中化作燕山腳下的桃汛,年復一年漫過陸與海的邊界。

 

他是一位孤獨的使者,穿越文化的藩籬,在時間的長河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足跡。他帶來的不僅是科學和信仰,更是一種關於探索、交流、理解與包容的精神。在今天物質豐盈的世界,人類精神的黎明是否真正到來?當資訊的封鎖依舊存在,當思想的自由仍然受限,當偏見和誤解仍然在不同文化間橫亙,能否放棄僵化狹隘與世界文明接軌,是否能夠真正迎來屬於自己的黎明?

 

在全球化智能化的時代真正理解“文明對話”的意義,並非僅僅是文化的輸出、保護或孤立的傳承。利瑪竇用一生提醒我們,真正的交流不是征服,而是理解;不是同化,而是共鳴。或許,真正的黎明,並不僅僅是太陽升起的那一刻,而是每一個心靈被啟迪,每一種思想被尊重,每一次交流都充滿真誠。晨光熹微,曙色初露,在這個時刻,是否已準備好迎接黎明的到來?大明王朝的後裔們是否已接住了利瑪竇當年伸出的手?

 

當物質主義和對金錢的貪婪追求,變著戲法扯著傳統文化大旗,肆意奴役權欲之下基因變異的西來邪教徒,堂而皇之成為某個歷史節點潛藏的主流價值觀,世人以何顏面評述四百年前的利瑪竇?利瑪竇四百多年前的航行結束了嗎?他若泉下有知,當欣慰於自己成了永恆的擺渡者——不是將大明王朝引向某個預設的彼岸,而是在浩瀚的文明星海中,為所有尋找真理的孤舟,立起一座不滅的燈塔。

 

散射人類文明曙光的黎明,不僅僅是科技的進步,經濟的繁榮,更是思想的解放,是言論的自由,是民眾能夠不受束縛地探求世間萬事真相。正如四百年前的利瑪竇,他帶給大明帝國的不僅是數學和天文學,更是一種超越物質的信仰,一種關於自由意志的思考。也許他化作了昨夜星辰中的一顆,照耀著每一個尋求理解與溝通的人。願我們都能成為人類文化與文明之河中的擺渡者,讓人類文明的光輝穿越時代,永不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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