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時明月漢時關,
萬裡長征人未還。
但使龍城飛將在,
不教胡馬度陰山。
這首被推崇為唐人七絕壓卷之作的邊塞詩歌,對抵擋胡馬度陰山的大漢王朝龍城飛將李廣可堪絕唱。“秦時明月漢時關”這句詩把中華民族雄渾蒼茫、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背景盡收眼底,這一句的互文手法,強化了一種異常孤寂悲涼的時空錯落感,似乎是那千年明月、萬裏雄關,有意淒清了強秦與大漢的底色。
秦朝民女孟薑,於亙古明月下,為愛人織補了一件寒衣,在昭示帝王皇權威武尊嚴的長城下尋夫送去,終以死殉夫,將血淚悲愴焚化成後世農曆十月初一漫天飄飛的紙灰,成為後人心靈深處一件永久的精神化寒衣,在冰雪覆蓋的歲月裏,給淒冷的生命一絲溫暖。孟薑女的傳說因而比長城延伸得更長、更遠。
超越生命極限,橫渡沙海,四十七年征戰沙場的李廣,擎得起橫掃千軍的英雄劍,卻頂不住帝王熾熱的欲望淬火於冰涼的世俗之水而鍛造出來的那一柄嗜血無影的功名利刃,在大漠殘陽裏,他橫力自刎,鐵血噴湧,令全軍將士淚雨澆透鎧甲。歲月能風乾悲情熱淚,千年曆史卻不能風化那一抹湮紅史冊的英雄血氣。“飛將”用血肉之軀在絕無人煙的黃沙大漠裏築起了一座讓世人淚落繽紛的雄關,並峙陰山,挺立千年,比長城更巍峨、更高大。
《漢書》載李廣著有射法三篇,但他不知道,極權者手裏有一種致人死命的箭,是眼睛看不見的。
《史記》中說,公孫敖對衛青有救命之恩,他失去侯爵時衛青已做了大將軍。衛青借出征之機讓公孫敖與自己一道抗擊匈奴立功。年老的李廣也請纓,武帝雖被迫同意了,但對大將軍有特別交代。衛青命李廣從東路出發。東路遷回遙遠,水草少,屯兵行軍都不利,李廣堅決推辭,但身為頂頭上司的衛青以軍令迫使他服從。他果然迷了路誤了與大將軍約會的日期,衛青要治李廣之罪,“急責廣之幕府對簿”。
李廣曾在雁門之戰中以少擊眾,被匈奴俘虜,他逃回漢營後,善揣帝王心思的“刀筆吏”以他失亡多,又曾被俘,判當斬,後贖為庶人。這段烙在心裏的屈辱讓李廣寧死再也不願去面對群吏。所以,年屆六十餘歲、身經七十餘戰的李廣無罪被逼,要再次去面對“刀筆吏”時,他不願把馬背上飛揚過的生命交給惡奴們肆意玩弄,毫不含糊地選擇了死。凱歌短暫悲歌悠長,英雄血沃了王者的欲望和氣概,大漢皇帝耗盡民財傾盡國力,拼卻萬千將士頭顱,終於換取了幾匹千裏“汗血馬”。
為劉氏王朝打造鐵桶江山的罕世將才韓信,一度封王晉侯,但最終悲壯地吟詠著“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毅然決然走上斷頭臺,後世竟上演《斬韓信》的鬧劇,刻意為帝王遮羞醜。李廣以身死名滅逃過“刀筆吏”對簿審問的淩辱,但戲劇舞臺上還是堂而皇之的演繹著時空錯位的《斬李廣》。
欲望和惡俗戴著極權的王冠,突破人性和道德的底線,膨脹成一道無形的“雄關”,在謳歌與奉承的讚美聲中愈加非凡高大。道義和良知在這座“雄關”面前,便一次次失重,微不足道。大漢帝王親手締造和維護的這個“雄關”高深莫測,不可攀越。一代梟雄“飛將軍”李廣沒有越過,絕代史家太史公司馬遷也沒有越過……
在甘肅靜寧李廣故鄉古成紀遺址尋訪散落的漢代文化遺存時,聽說現在建廟的地方正是“廣爺”李廣家祖上居住過的院子。“飛將”英靈保不了其子、孫兩代人的禍福,焉能護佑一方煙火福祉呢?李廣連“刀筆小吏”都不屑面對,又怎能忍受一派叩頭焚香煙霧繚繞,阿諛奉承祈富求貴的俗世廟堂文化氣息呢?但是看了這個傳說中的李氏故園,兩千多年後以後,建廟所敬奉的配角才輪到“飛將”,內心又陡然而生另一種不可名狀的悲哀。記得有位文友在《寒衣》一文中曾感歎:秦時明月、雄關依然,現在哪裡去尋找甘願將生命化作絲線為所愛織縫寒衣的孟薑女?
難怪王勃“時運不齊,命途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的慨歎,讓古往今來的失意不得志者,愴然涕下,熱淚沾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