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中文文學的,大概都會知道魯迅,他的作品,他深刻的思想經過歲月的沖刷淘洗,愈加清澈而凜冽。這回到了紹興——魯迅故鄉,自然想去看看他的老家,睡過的床;看三味書屋,百草園,烏篷船。
其實我對魯迅只有很一般的認識,他的小說,散文,雜文年輕時讀過一些,印象已經淡薄。書櫃裡有一套朋友清理藏書時承接過來的魯迅全集精裝本,總想重讀卻未開始。而對魯迅的各類論說,在他身後幾十年不間斷,我的閱讀也一直持續。他如火如冰的文字不時複現,他的面貌有時顯得曖昧,卻也因此總晃動在我的文學生活裡。
紹興是第一次來。典型的江南水鄉,水道石橋,黛瓦粉牆,端方的青石板小徑,在垂柳和各種雜樹叢裡逶迤。
才到目的地,原本陰沉的天就下起雨。雨不大,但很快四周就是一片迷濛濛,濕漉漉的。三五成群的遊人都撐著傘疾走,有的乾脆跑去躲避,倒把魯迅故里那面大牆前的小廣場空出來了。曾驚秋肅臨天下,秋雨的冷峭,使周遭老建築更顯出時間的意味,更切合魯迅的文字世界。
再過十天,就是魯迅的生日了。142年前(1881年)的9月25日,魯迅誕生於這片院落的一個小房間裡。在這一帶度過他的童年和少年,直到1898年去南京讀書。1903年留學日本。1910——1912年魯迅回鄉任教時也住這裡。此後1919年間幾次回鄉也在此居留。
魯迅故里不僅包括魯迅當年生活過的故居、祖居、三味書屋、百草園,還恢復了周家新台門、壽家台門、土穀祠、魯迅筆下風情園等一批與魯迅有關的老宅古跡。
由於陰雨天氣,院子,房間頓顯光線不足,雨水從黛瓦一串串滴落,一股陳年的黴晦如水漫漶。跟隨不太擁擠的人群走走停停,我特別留意那些童年和少年魯迅可能流連的角落:一株上百年的老樹,樹下苔痕斑斑的石凳石桌;百草園畦畦鮮翠的菜地;三味書屋他那張長方形書桌;他的臥室,高腳還掛著蚊帳的床鋪,房間裡有桌子,他的第一篇文言小說《懷舊》,就在這桌上完成……參觀者肅穆地行進,四周也許還氤氳著魯迅遺存的氣息,但歷經百年,已不易拼湊他當日的生活起居。也許在百草園,親近自然少年的心是開朗的,待到成長,尤其從日本歸來,那個時空,那種氛圍,給他的恐怕更多是彷徨和抑鬱。
每個人都是獨特的個體,卻並非獨立無羈,身上難免有歷史的時代的投影。種種具體的人與地的接觸,互動,對思想形塑,人生抉擇,影響恰如靜水深流。
1903年,深切感受著“風雨如磐暗故園”,魯迅跟隨當時潮流,東渡日本留學,至今剛好兩個甲子。不單是他,在他家鄉紹興,還有他的鄰居秋瑾,和住在不遠東埔鎮的徐錫麟。三人是同期的留日同學,為了新的中國的黎明,秋瑾和徐錫麟如魯迅《自題小像》裡“我以我血薦軒轅”,獻祭了年輕的生命。他們的隕落,悠長的影子投射在魯迅此後的生命軌跡裡。
中國現代作家張承志,特別關注到魯迅在日本的留學及體驗,對於文學創作的影響。他的《站在魯迅路口》中寫道:
“他不知道——苟活者的奮鬥,是否能回報殉死者的呼喚。想著陳天華和徐錫麟以及秋瑾,我感到,他無法掙脫一種類近羞愧的心情。
鄰居的女兒居然那麼淒烈地死了,他反芻著秋瑾逆耳的高聲,一生未釋重負。……
他不是志士,不過為苟活于志士之後而恥。由於這種日本式的恥感,他不得解脫,落筆哀晦。人譽他是志士不妥,人非他偏狹也不公。他心中懷著一個陰沉的影子,希望能如陳天華,能如秋瑾和徐錫麟一樣,使傲慢者低頭行禮,使蔑視者脫帽致敬。”
不斷從魯迅的文學中,汲取力量,獲取啟示的張承志,本身也有留日學習的經歷,他的視角也許獨特但叫人沉思。他還說:
“他們三人是同期的花;只不過,兩人犧牲於革命,一人苟活為作家。我想他是在小說裡悄悄地獨祭,或隱藏或吐露一絲懺悔的心思。”
作為中國近代偉大的作家,魯迅在國內,在國際上,在海外華人中,不止享有崇高的聲譽,更影響著幾代的文學青年。日本作家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大江健三郎滿懷虔誠地說:“在我有生之年,我希望向魯迅靠近,哪怕只能挨近一點點。這是我文學和人生最大的願望。”
也許,這是我最靠近魯迅的一刻,我是不是因此更懂得他?他還在那面大牆上,隔著秋雨,我們相互凝視。
走過魯迅故居,走過紹興這塊潮濕的土地,小小的烏篷船從石橋下搖盪過去,好像這裡那裡都蒸騰著彌漫著迷蒙的水汽。
(1670字)
22-12-2023刊載於《早報/文藝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