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THLY ADMONITION NEWS


WORLD  CHINESE  JOURNALISTS

紅盲(微型小說)
來源:文/淩鼎年 | 記者/作家:編輯 | 發佈時間 :2024-05-14 | 76 次瀏覽: | 分享到:




因飛機誤點了,幹等閒得無聊,就翻看起了平時不大有時間看的微信。看著看著,無意間在一個海外的微信群裡看到的一則消息:在西班牙某鬥牛場上,鬥牛正精彩時,突然從觀眾臺上跳下一個亞裔老頭,搶下鬥牛士手中的紅布,極度興奮地與公牛鬥了起來,可惜一看就是外行,有勇無謀,只兩個回合,就被激怒的公牛把他用角頂起,摔到老遠。等幾個人高馬大的保安人員沖進去施救時,老頭已被公牛數次頂起、摔下,並踐踏。老頭被抬上擔架時,已滿嘴是血,滿臉是血,奇怪的是老頭竟滿臉是笑,似乎臨死還沉浸在無比的興奮之中……


有不少跟帖,有的說:這老頭腦子是不是有病啊;有的說:這老頭露臉露大了,死也值;有的說:這老頭應該是華人;還有的說:這老頭的子女發大了,可以賠到老鼻子錢呢……


另有一則消息透露了若干:川爺來衛東死了,死在西班牙。確切地說,死在西班牙的鬥牛場上。


如此說來,死者叫來衛東,可能是中國四川人吧。


我作為作家,覺得是個蠻有挖頭的素材,就關注了起來。


事有湊巧,我在我表弟的微信裡看到了他對此事的評論:川爺來衛東求仁得仁,死得其所。


什麼意思?好像話裡有話。我決定好好問問我表弟。


還真問著了,我表弟與來衛東系住一條巷子的鄰居,早先抬頭不見低頭見,來衛東的前世今生,何許人也,他都一清二楚。


來衛東原先叫來大爵。因其出生時一雙腳特別大,就起名大腳,讀書後,老師說大腳大腳不好聽,就改為諧音的大爵。


六十年代中後期,來大爵成了當時的積極分子,為了表示自己的革命決心,他自己去派出所改名為來衛東。


來衛東的仿宋體寫得不錯,三天兩頭被造反派頭頭派出去在白牆上寫紅色標語,成了紅海洋的積極參與者,很是風光了一陣。後來在辯論廣場一次武鬥中,辯論著辯論著,就從文攻演變為武鬥。為了誓死捍衛無產階級司令部,他沖在頭裡,打紅了眼,把對方多人打得頭破血流,見血興奮的他,因大喊大叫,兇橫異常,被對方盯上了,竟被人用硬器打在眼部,整個眼睛充血,眼眶四周青紫瘀黑,當場就看不出了。幸好部隊趕到,鳴槍示警,制止住了武鬥。把來衛東送到醫院,經搶救撿了一條命,白色紗布把眼睛蒙了兩個多月。再靜養半年,才慢慢恢復視力,但說不出啥原因,再也看不到紅色,醫生說:可能視網膜神經受損,成了紅盲症患者,專業術語謂之“第一色盲。”


來衛東焦躁啊,對他來說其他什麼顏色都可以沒有,唯獨不能沒有紅色。但紅盲就是紅盲,醫生也兩手一攤,表示無能為力。


因患紅盲症後,來衛東不像以前那麼衝動,平和了許多。然而,聽到紅歌還是會興奮。不厚主政四川時,他著實激動過一陣。可惜,好景不長,唱紅打黑,竟煙消雲散,讓他大失所望,心灰意冷。


好在女兒來梅花很有出息,在西班牙巴賽隆納大學獲得博士學位後,就留在了西班牙最有名的Torrejon教學醫院做醫生。


來梅花頗有孝心,結婚後,就把來衛東接到了馬德里,並請了醫院最有名的醫生法蘭西斯科•魯斯為他治紅盲症。法蘭西斯科•魯斯是西班牙最好的眼科醫生,經過近一年的治療,康復訓練,來衛東的紅盲症漸漸消失了,對紅色的東西有了視覺感應。來衛東不止一次對女兒說:我活過來了,我活過來了!


治好了紅盲症,來衛東很想去外面走走,看看。


來梅花想西班牙最有名的就是鬥牛,鬥牛有紅布,正好檢驗一下他的紅盲症恢復到什麼程度。


來梅花高價買了聖伊西德羅鬥牛節的第一排的票子,讓父親放鬆一下。第一排,價錢是貴,但視覺效果不一樣啊。來梅花問她爹:看到什麼了?來衛東說:鬥牛、鬥牛士,那紅布紅得像一團火。


看來確實是治好了,來梅花很欣慰。


聖伊西德羅鬥牛節是西班牙最孚盛名的鬥牛節,鬥牛士的水準一等一的高。紅了眼的公牛數次衝撞鬥牛士,都被他巧妙地避過,在三萬名觀眾此起彼伏的歡呼聲中,來衛東也像公牛一樣,激發起了潛藏多年的壓抑,與興奮,在毫無徵兆的情況下,他猛地跳下看臺,發瘋般沖進場,當他搶過鬥牛士手中的紅布時,鬥牛士懵了,一時吃驚地愣在那兒,不知發生了什麼,完全沒有反應過來……


來衛東送到醫院時,還在拼著最後的力氣叫著:“紅色……紅歌……紅彤彤……”可惜西班牙醫生與護士都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來梅花見到父親時,來衛東身上蒙著潔白的白布被推向太平間。


來梅花整整三天沒有好好睡,眼睛也哭紅了。她非常自責地說:“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我為什麼要去治好他的紅盲症呢?我傻啊,我真傻……”






跪下求情


抗日戰爭勝利前夕,部隊駐紮在石寨鄉,整個部隊最有學問的當數政委艾蔚書,他戴著玳瑁眼鏡,喜歡穿列寧裝,左胸的口袋裡永遠別著一支派克金筆,其實,因沒有墨水,這筆只是起裝飾作用,給人很有學問,很斯文的感覺。其實,這不算啥,艾政委最大的本事是能說會道,就算你有一百條理由,也說不過他,反正繞來繞去,你就沒理了,戰士們都服他,尊重他。


艾政委的搭檔費團長沒有讀過什麼書,屬練家子出身,舞刀耍棍那威武沒得說。他說話直來直去,他的口頭禪是:“費什麼話——!”接下來的半句往往是“打!”“殺!”“沖!”“滅了!”……


費團長愛恨分明,嫉惡如仇,打仗絕對勇敢,不知道啥叫危險,每每沖在頭裡。


部隊在石寨鄉有段時間了,不少當地的年輕後生,聽了艾政委的演講,看了費團長的武功,都對紅軍羡慕極了,參軍的不是一個兩個,而是成批成批的。軍民關係那叫融洽。


不過,還是發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正確地說發生了一樁不該發生的事。費團長的警衛員東娃把房東的閨女槐花睡了。


槐花其實看中的是費團長,所以有事沒事老往費團長住的那間屋跑,為了能與費團長說上話,槐花就故意親近東娃。無非想讓東娃傳個話,提供個方便什麼的。在槐花眼裡,你東娃一個小屁孩,哪懂男人女人間那些事。


東娃呢,說小不小,說大不大,也19歲了,如果不是當紅軍鬧革命,在家的話,也該到娶媳婦的年紀了,說不定都當上孩子他爹了。


那幾天,費團長與艾政委等一直在開會,在研究日本鬼子投降後,如何去接收的事,為了保密起見,外人一律不見。


槐花給費團長做了一雙千層底布鞋,想讓費團長試穿,找不到見面的機會。她就招呼東娃去她那屋,想直截了當地問東娃,瞭解點費團長的情況,與費團長最近的行蹤。


東娃有紀律,口風緊得很。


槐花就對東娃說:你晚飯過來,姐給你做好吃的。


東娃誤會了槐花的意思,太陽一落山,就興沖沖去了槐花那屋。


槐花不知從哪變戲法似地拿出一瓶高粱酒,還炒了一盤花生米,讓東娃喝一口。東娃其實不喝酒,但這是槐花姐特地為自己準備的,哪有不喝的道理,不能娘炮,不能讓槐花姐小瞧。東娃很男人地大口喝著。不一會臉就紅了,眼也紅了,像兔子的似的,那眼睛水水的。


槐花覺得差不多了,就開始套東娃的話了。他問東娃:“費團長有老婆嗎?”


“沒!”


“有相好嗎?”


“沒!”


槐花可能覺得這樣問,太明顯了。就不再直接問費團長,而是問:“那你們男人都喜歡什麼樣的女人?”


東娃想都沒有想就說:“像你這樣的女人。”


槐花一聽,竟紅了臉,心跳也加快了。原本她想說:“那你們喜歡我什麼?”結果一激動,出口的是:“那你喜歡我什麼?”


此時,東娃酒已上頭,醉眼朦朧中的他,看槐花美如仙女,他激情迸發,緊緊地抱住了槐花,天熱,穿得單薄,東娃一接觸到槐花豐滿的乳房,嗅到那女人的體香,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槐花哭了,哭自己被一個小警衛員睡了,哭自己所有的努力都泡湯了,能不傷心嗎?


槐花的父親把這事告發到了艾政委那裡。艾政委大吃一驚,他萬萬沒有想到會有這事。他找了費團長,想聽聽費團長的意見,畢竟東娃是費團長的警衛員。


費團長一聽火冒三丈。大著嗓門說:“費什麼話,槍斃!”


按軍紀,強姦民女是要槍斃的。艾政委雖然很喜歡東娃,認為東娃是革命隊伍的好苗,但犯了這事,他也不好說什麼。


東娃酒醒後,知道自己闖了禍,犯了紀律,他甘願受罰。


槍斃東娃的事很快傳了出去。


院子外,來了幾百號當地的老百姓,都來找艾政委、費團長求情,說東娃是個好戰士,不能槍斃。能不能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讓他浴血戰場,將功折罪?


費團長說:不行,紀律就是紀律!


艾政委平時很會說,但此時面對鄉親,不知怎麼開口好。


德高望重的族長提出:要不讓東娃娶了槐花,就此刀下留人,行不行?


費團長在火頭上,再說是他的警衛員,如果偏袒了東娃,以後怎麼帶兵,他就是不鬆口。


族長對槐花的父親說:你撂句話在這裡,東娃娶槐花,可不可?


“行!我做主了。只要東娃肯娶槐花,我撤回告狀。”


艾政委說:“這事我與費團長做不了主,要彙報上級,再做定奪。”


族長急了,帶頭跪了下來。族長一跪,其他人都跪了。嘴裡都叨念著:“東娃不能槍斃!”“東娃不能槍斃!”


後來,經上級同意,東娃背了個處分,娶了槐花。槐花雖然不太甘心,只是事已如此,也只能認命了。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艾政委已古稀年紀了,人老了,難免有點懷舊心理,他作為老首長回到石寨鄉,去看看鄉親們。


艾政委回來了的消息一傳十,十傳百。當艾政委來到石寨鄉,竟很快聚了黑壓壓一片人,有的老人還認出了他。高喊:“艾政委,你要為我們做主,要替我們伸冤啊!”


原來鄉親們告的竟是東娃的兒子勝利與他的娘槐花。勝利是抗戰勝利後生的,如今是石寨鄉的鄉黨委書記。


艾政委這次來,本來還想與鄉親們一起祭奠一下犧牲的費團長與東娃,但一看這陣勢,也就不提這事了。


鄉親們見艾政委沒有明確表態,突然齊刷刷地跪了一大片。


艾政委連忙說:“鄉親們,起來,起來說。我一定把大家的訴狀轉達個有關部門,給大家一個滿意的答覆。”


回去的路上,艾政委心情很沉重,自言自語:“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氣得差點心臟病發作。






河邊的那棵大樹


悶熱複悶熱,那感覺就像擠在悶罐車裡,汗一個勁往外流。大人小孩都說不出的煩躁,那些討厭的知了還在聲嘶力竭地叫著,更增添了人們的煩躁。


雲層厚得像要托不住掉下來似的,一顆星星也沒有,更不要說月亮了,平時晚上八九點鐘,還有點光亮的,可這天幾乎沒有什麼能見度,估計一場暴雨要來了。


被關在戰俘集中營的國軍上尉敬東樹已病了好幾天了,已氣若懸絲,估計自己撐不了幾天了,作為軍人,他不怕死,並且在阻擊戰中也算死過一回了。但他真的不想死,不能死,家裡還有老母親,還有獨守空房的妻子,還有才三歲的兒子,更重要的還有國恨,他不甘心啊。


突然,敬東樹在模模糊糊中聽到有人喊:“1419號!”


這不是自己的編號嗎?他本能地回了聲:“到。”聲音小的只有他自己聽到。


一個叫上村井夫的日本軍醫命兩個皇協軍士兵把敬東樹抬出大統鋪,扔到了卡車上。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這是運屍車,上了這車,離鬼門關也就一步之遙了。


車子開到了一條大河邊,上村井夫指揮那兩個皇協軍,把已死與將死的兩名戰俘扔到河裡。


不知為什麼,剩最後一個,也就是扔敬東樹時,上村井夫命令把人放在河邊,說要做個儀式,以免日後鬼魂纏身,他命令皇協軍上車,開到前面等他。皇協軍想原來殺人如麻的皇軍也很迷信,也怕鬼魂復仇,心裡湧上一種幸災樂禍感。皇協軍樂得眼不見心不煩,趕快把車開到前面,兩人也在車上禱告了一番:所有冤魂厲鬼,冤有頭債有主,你們要找就找小日本鬼子,千萬千萬別找錯人!……


上村井夫對今晚處理的三個戰俘已鑒別過了,一個已確認死了,另一個命在旦夕,挨不到天亮。唯有1419號還有生還的可能。作為軍醫,他給敬東樹把過了脈,心裡有了底,他把敬東樹半躺著靠在河邊的一棵大樹上,放了兩個饃饃一壺水,喃喃自語說了幾句就回到了車上……


敬東樹聽不懂日語,但上村井夫嘰裡呱啦說的,還是聽到的,只是不知啥意思,也不知為什麼不把他扔河裡了。


敬東樹是三天后被當地老鄉發現的,發現是已奄奄一息。據請來的一位郎中說:幸虧有這兩個饃與一壺水,要不十有八九見閻王了。


敬東樹獲救後,一直在想那晚的事,一個鏡頭一個鏡頭地過,一點一滴地分析,說起來那晚天黑漆漆的看不真切,但還是依稀記得是那個日本軍醫放了他一條生路。那日本軍醫叫什麼名字,什麼職務,為什麼不把他扔河裡,為什麼還留了饃饃與水?敬東樹想破頭,想不出一個理由。


迷信?膽小?良心發現?贖罪心理?……


敬東樹對誰也沒有說,把那晚的一切深深地埋在了心底。


九死一生活過來後,敬東樹又回到了國軍的部隊,後來隨老蔣敗退去了臺灣。八十年代他第一次有機會回大陸,在看望了親人後,他最想去的就是當年的那河邊,他想去看看那棵大樹還在嗎?他要祭拜一下,了卻心願。


竟然被他找到了,那棵大樹竟然依然還在,只是老態龍鍾,不復當年的枝繁葉茂。


敬東樹奇怪地發現,樹下有水果,有點心等供品,還有燒過紙的灰燼殘餘,這兒不像是廟基,怎麼會有人燒香拜佛呢?難不成當年還有像我敬東樹一樣死裡逃生的戰俘?


敬東樹把這事告訴了當地報紙的一位元記者。記者對這事很感興趣,開展了調查,竟發現有多位風燭殘年的老兵來這樹下祭拜過。


記者寫了一篇文章,總編覺得太過離奇,且不是正能量的,建議不發為好。記者寫了當地報沒有發出,有點不甘心,正好他朋友的孩在在日本留學,就托他在日本報上發了,結果有一位名上村井夫的侵華軍醫的女兒拿出了他父親的日記,說應該是他父親所為。根據日記,上村井夫共救過九位戰俘,到底活了幾位,就不得而知了。


上村井夫為什麼這麼做?他女兒說:也許因為他們是中醫世家,他祖上曾到中國來學醫的。遺憾的是上村井夫前年病故了,要不,與敬東樹等相聚於大樹下,也算是殘酷戰爭中的一個人性的亮點。






作者簡介:


淩鼎年,中國作協會員、世界華文微型小說研究會會長、作家網副總編,亞洲微電影學院客座教授、西交利物浦大學校外導師、蘇州健雄學院婁東文化研究所特聘研究員、蘇州市政府特聘校外專家、中國微型小說校園行組委會主席、講師團團長,美國紐約商務出版社特聘副總編、香港《華人月刊》特聘副總編、美國小小說總會小小說函授學院首任院長。曾任美國“汪曾祺世界華文小小說獎”終評委、香港“世界中學生華文微型小說大賽”總顧問、終審評委、蒲松齡文學獎(微型小說)評委會副主任、首屆全國高校文學作品徵文小說終評委、世界華文微型小說雙年獎終評委等。



最 新 資 

NEW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