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的晨光是傾覆性的。睜不開眼的時候,縹緲婉轉鑽入耳朵的聲音是有圖畫的:有酒店旁聳立的綠洋蔥頂和白色建築,有霧氣茫茫的熱帶森林,有森林霧氣也無法遮蔽的黃牆紅頂,連著流水般傾瀉的晨禱。接到morning call,剛認識幾天的詹興民的汶萊口音以及他的熱情提議,昨晚與南美美君會長的話別,這一切,確認了我在和平之鄉的最後一天。借徐志摩的詩興,按瑞琳老師的山東話朗誦:道一聲珍重,道一聲珍重,那一聲珍重裡有蜜甜的憂愁,撒由那拉,汶萊!
詹先生留意到我這天返航班機是晚上,怕我一個人悶,駕車帶我去吃炒麵拉茶。在餐廳裡,聊起他家族在汶萊的草創歲月,他的曾祖父為什麼留在汶萊,而不是下南洋的第一站峴港,個中緣由他不知道,但他補充說汶萊河畔沒有海嘯地震猛獸,蛇還是有的,熱帶嘛。總結是,天意如此。
天意,在熱帶地方,是道別時的彼此珍重,莫過於餐廳偶遇這般隨意。我們如此隨意,便在餐廳裡等到了同為汶萊世華會議籌備會的朱運利弟兄。三人交談熱起來,從大會到文學,從歷史到風土。朱弟兄告別後,詹先生陪我去購物,熱汗涔涔,在商場底樓又見朱弟兄,他在那家叫華和的百貨商場擔任行政管理。兩人遊變成三人行,詹朱兩位陪我購物,身上都粘了一層汗,吃罷晚餐,又送我到機場,揮手惜別。想起初到那天,還有一位張文發弟兄主動駕車載我去好幾個地方換錢。於是得知,朱張兩位是同一間教會的,一位是執事,一位是長老,而且是好朋友。
世界不小,汶萊真小,這是熱帶的汶萊。
在汶萊,所有的熱都不如天氣的熱,天氣的熱不如汶萊人的情。即便錯過了長鼻猴淡武廊油田天空之鏡,每晚來酒店大堂與日本的華純彌生老師一道蹭網,卻沒有錯過汶萊中華文藝聯合會、世華作家代表大會和微型小說研討會的熱;我沒有錯過傳說中1500個房間250個廁所的皇宮,卻在偌大停車場費盡周折找方便之處;我沒有錯過金碧輝煌的的皇家館藏,卻不能無視眼前汶萊河上十室九空以及河面上漂浮的垃圾;我講不出長達兩分鐘的國王姓名,也搞不懂馬來餐單,卻無法不為來自臺灣的賴連金社長的自述而感懷淚目,這些林林種種瑣碎的感受,均不足以描述汶萊的熱和小。汶萊很小,但,小小的汶萊這些天真的太熱,闖蕩曼哈頓的上海女人周勵老師也飛來聚會,來自世界各地的作家相聚于此,不啻是熱帶部落的大派對。
開幕式上,孫德安會長說「既然歷史選擇了我們」。既然歷史選擇了汶萊,雖有諸多挑戰困難錘煉,也須按會章行事,持守原則,團結互助,突破汶萊的小,以致世華的大;以汶萊的熱,喚世華的熱。汶萊的小和熱,是開幕式上戴小華老師報告的海華華文寫作的危機,用在非母語環境裡用非官方語言寫作,如何解決第二代傳承的問題;汶萊的小和熱,也是汶萊中華中學和馬來奕中學五百師生的歌舞回應,中華文化和華語教育在汶萊涵蓋了20%的非華語背景學生;汶萊的小和熱,也是是研討會上南加州筱意會長所說的吃飯會,以文會友,以食為天,其樂融融,載歌載舞。
置身在2024的時空,世界到處可見舉國運動及其影響力,到處可見華語文學圈的熱天氣。自全球疫情以來,四年多,筆者觀察到兩個文學事件,標誌著有光榮傳統的中國文學出現了重大轉折。第一,2022年,作家嚴歌苓因批評遭中國全面下架,她隨即在海外出版了未經審查的長篇小說《米拉蒂》,聲稱「不再捏著鼻子寫作」。一個作家公然暗示以前的寫作是捏著鼻子的,莫非寫出來有些東西真的那麼難聞,當局馬上警告世上其他華文作家「我們是有權力封殺的」,顯得有點著急。事件純屬網路訪談說多了,偶然也會產生反作用,假如海外華文作家就此驚醒,是不是會有樣學樣,開始脫離圍繞中國的衛星軌道,我們拭目以待。第二,2024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遭到以愛國名義的起訴,索賠15億,據說他的小說侮辱15億中國人三十年了,愛國是有傳染性的,其實,起訴人誤會了,莫言也是愛國者,有不少愛國言行確鑿無誤。但在舉國辦大事的新範式下,中國國族主義全面興起,好人被誤傷被誤解是難免的,假如國家意識形態徹底掌握了文藝前進方向,中國文學是不是與世界文學也可以脫鉤斷鏈,我們也拭目以待。兩個標誌性事件表明:需要擦亮眼睛的時代到來了。
未來十年,將是世界華文圖溫飽求發展的良機。世界華語文學,有一個包括臺灣文學在內且以臺灣文學為世華基地的廣袤版圖,以及動盪大時代所召喚的求真批判和審美追求,我們是不是該有樣學樣,不再捏著鼻子寫作,將個人主義的寫作視作天賦人權,將未經自我審查視作文學精神的獨立和自由。
未來十年,是不是以國際經驗重寫地方誌的《鬼地方》會多起來,是不是重寫個人青春史的《米拉蒂》會多起來,是不是重寫高層革命史的《莫斯科來的女人》會多起來,我們可以評估,也可以分析,也無妨大膽預言。我們的時代不是大時代,但,本次世華大會所處的熱帶位置是一個文學隱喻。就熱帶所自備的小和熱言,繆斯女神喜歡降臨在熱帶部落小而熱的天氣裡。論及世華在小時代裡的角色和發展,以愚見,汶萊是一個何去何從的重要轉捩點。若以格局和見識而論,我們期待下一部史詩力作誕生在世華部落,期待那將不是一部兩部,不是出自一個地方。
而且,我期望將是從汶萊的小和熱開始。
張群(左一)
汶菜“長鼻猴”
汶菜“長鼻猴”
汶菜“長鼻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