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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的謎語
來源:文/許均銓 | 記者/作家:編輯 | 發佈時間 :2024-04-25 | 132 次瀏覽: | 分享到:




我爸爸叫許南滿,大約1925年出生,是一位木匠,在緬甸仰光市的家俬工廠工作,收入不高。爸爸在家時,常常含著一支大草菸,晚餐則天天喝白酒。


20世紀30年代至50年代,有廣東臺山人從家鄉移民到緬甸仰光市,他們都不會說緬甸話,九成以上是文盲。爸爸也是那個年代從廣東臺山移民到仰光市的。當地的臺山人稱家鄉出來的鄉親為“唐山來”。


從我懂事開始,記得爸爸只跟我們六兄妹說廣東臺山話。爸爸不會說緬甸話,也不會說普通話。爸爸還是一個文盲。那年代,識字的成年人不多。


聽媽媽說,我出世時,爸爸很開心,說要找到一位識字墨(臺山話: 識字墨=有文化 )的鄉親幫我取一個好名字:均銓。


我猜想爸爸也不會知道這兩個字的意思,因為他不認字。我長大後,估計自己的生辰八字裡五行缺土、缺金。 


爸爸是一位沉默寡言的人,朋友不多,除了菸酒,沒什麼其他愛好。從不參加親友的婚宴、聚會、旅行。爸爸不吃榴槤,當家裡人吃榴槤時, 他躲到室外。爸爸也不吃玉米。我小時特喜歡吃玉米,尤其是用炭火烤出的玉米,香噴噴的。當一家人都津津有味地吃玉米,爸爸不參加,此時爸爸什麼都不說,也不會躲到屋外,只是望著我們笑笑。記得媽媽曾問過爸爸,為何不吃玉米?爸爸說:“從小吃玉米長大,吃到怕。”當時我還挺喜歡爸爸小時候住的地方,因為可以吃到很多玉米。


 

祖父許祿昌(右)與父親許南滿(左)約1940年留影


爸爸小時生活住在哪裡?親友們都想知道。因為爸爸是一個混血兒,不太像中國人。爸爸與臺山移民到仰光的“唐山來”完全不同,他不會種菜、種田,對臺山的習俗也不瞭解。


爸爸告訴大家:“他不是在臺山出生,是從國外回到臺山的。他以前住的地方種很多玉米,媽媽(我祖母)是雷送人(爸爸不認字,沒寫出這兩個字)。媽媽去世後,爸爸 (我祖父)帶我們四兄妹坐大船,走了好多天才回到廣東。”


後來祖父帶爸爸下南洋,留下我大伯許何泗和兩個姑姑美霞,美瓊跟繼母在家鄉臺山。(3個20世紀40年代的留守兒童。)


親友們聽爸爸說我祖母是雷送人,就開始在世界地圖上找這個地名,他們找到菲律賓,見到有個呂宋島,再聽爸爸說坐大帆船回廣東,還滿符合爸爸過去的生活經歷。


大家認為爸爸是出生在菲律賓,後來回到廣東臺山,之後再到緬甸。爸爸也不知親友們會有這樣的答案,親友們也沒向爸爸證明這答案是不是正確。


我也就接受了這一說法,我祖母是菲律賓呂宋人,爸爸是中菲混血兒。


聽媽媽說,我到了上學的年齡,有親友建議讓我去英文學校讀書。爸爸說:“中國人還是讀中文好一些。”結果我進了仰光市甘馬育區的群美華僑小學讀書。


20世紀60年代,爸爸媽媽已養育了我們6兄妹。記得有一天我們在家玩時,爸爸對媽媽說:以後我們老了,一個孩子給我們兩塊錢,我們就夠用了。


1963年下半年,還沒老的爸爸因肺癌去世(38歲)。出殯那一天,下很大雨,送殯的親友冒雨送爸爸最後一程。有叔伯長輩用臺山話對我說:“你大個仔啦 (你長大了),以後要幫媽媽。”那一年我11歲,我還有3個弟弟,2個妹妹,媽媽31歲。


不足40歲就謝世的爸爸,他的身世像謎語一樣留在我心裡。


從此,媽媽一個人挑起扶養一家人的重擔,養我們六兄妹,非常艱難。


20世紀60年代留影


媽媽因爸爸的早逝,對菸酒非常反感,反覆要我們兄妹不要沾菸酒,我們兄弟四人真的沒沾菲酒。兩個妹妹就更不會沾菸酒了。


1974年我到了廣州,見到美瓊姑姑,劉景棠姑丈。還有表哥、表弟,三個表妹,美瓊姑姑也不像中國人。姑姑也是中文文盲。


美瓊姑姑


我當時問姑姑,以前住在哪一個國家?


姑姑說:“住在哪一個國?我只知道是雷送人。”


跟爸爸說的一樣。


我又問姑姑,還有一位美霞姑姑呢?在哪?美瓊姑姑的臉馬上變色,她說戰亂,失去聯絡。之後我在廣州的幾天裡,姑姑好幾次囑咐我,你回臺山不能跟大伯談美霞姑姑,大伯會很傷心,會痛哭。


告別姑姑,我回到家鄉臺山,見到何泗大伯、伯母,三個堂哥,兩個堂弟,一個堂妹等,好大的一家人。大家見面時都很開心,他們見到我會說臺山話,非常吃驚,原先他們擔憂我出生在緬甸,不知如何跟我溝通。當我講幾句臺山話後,他們的擔憂在瞬間一掃而空。


20世紀70年代與大伯一家人留影


我問大伯,您在哪裡出生?是不是菲律賓呂宋島?


大伯及家鄉的堂兄弟們都說不是菲律賓,是出生在墨西哥,是從墨西哥回來的。


菲律賓變成墨西哥,這落差也太大了。這一回我蒙了。


我說: 爸爸在世時曾說過:祖母是雷送人。


大伯說:“是雷送人,是墨西哥雷送人。”


當時我認為墨西哥有一個地方叫雷送,因為更多的事大伯也說不清楚。為了證明是從墨西哥回到臺山,大伯取出從墨西哥帶回來的一本三年級的教科書,他翻開書,書中有一幅世界地圖,他指著墨西哥說:“是這個國家。”


果然是墨西哥。


大伯那本教科書上的世界地圖與現在的地圖不太相同,墨西哥土地面積比現在的大一些。大伯又指指美國,邊讀上面的文字邊解釋給我聽:“這是美國。”這本教科書在家鄉陪伴大伯數十年,大伯的西班牙 (墨西哥的官方語言是西班牙語)文也停留在小學三年級水準。大伯也不懂中文。


大伯取出一封信,告訴我,是你爸爸從緬甸寫給我的。是用西班牙文寫的。原來爸爸不是文盲,他會用西班牙文寫信。大伯邊讀信邊對我說:“你爸爸在信裡說,代向Mimi 問好!”Mimi 就是你廣州的美瓊姑姑。


我一直想問大伯有關美霞姑姑的事,只要一想起美瓊姑姑說:“大伯會大哭。”我就打消了這念頭。


爸爸兄妹4人出生於墨西哥,他們回到中國臺山之後,一定遇到很多困難。環境大改變,語言,生活習慣,文字,都是陌生的。爸爸之後又去緬甸,再一次遇到語言,生活習慣,文字的困難。回想起爸爸在緬甸時不說緬甸話,沉默寡言,對生活應該有很多無奈。還有爸爸說過關于我的一句話:“中國人還是應該學中文好。”這句話可能不是遠見,而是無奈的一種選擇。


我的廣州,臺山之行,見到爸爸的哥哥和妹妹,我很開心。我終於知道爸爸出生在墨西哥,祖母是墨西哥雷送人。墨西哥應該有個地方叫雷送。


2015年3月,我和女兒許雲出席在仰光市舉辦的“第8屆東南亞華文詩人大會”,這期間我特別去仰光市郊廣東墓園給爺爺、爸爸掃墓,我在心裡對爺爺說:“在臺山的何泗大伯育有五子一女,6個子女都成家了,堂兄妹們一共育有13個孩子。美瓊姑姑婚後育有二子三女,5個孩子也都成家了,一共育有7個孩子。我沒有找到美霞姑姑,也不知她到何處生活。我問過美瓊姑姑,她不願說。我沒敢問何泗大伯,怕他傷心。”我也對爺爺和爸爸說:“我們六兄妹都成家了,一共育有13個孩子。有7個已大學畢業,其中有一個碩士畢業,另有6個正在上初、高中。” (後來有2個碩士畢業,有10個大學畢業,10個之中有一個是雙學士。)


2015年3月在緬甸仰光市留影


2016年8月我出席在菲律賓馬尼拉市舉辦的第15屆亞細安華文文藝營,因我出生於緬甸,以緬甸的身份獲得第2016年亞細安文學獎(東南亞每一國有一位代表獲獎),這一屆共有九位獲獎人。


2016年8月在菲律賓馬尼拉市留影


發表獲獎感言時,我突然想到爸爸,想到呂宋人 (雷送人),我沒有照原先寫好的稿子發言。我說:“我到了菲律賓呂宋島,得到這個獎,首先要感謝我爸爸,因為他說:“中國人還是讀中文學校好!”因此我從小就到緬甸的華僑學校讀書,華僑學校主要是讀中文,兼學緬文、英文,因此,我學會了一點中文。成年後我出版了幾本小說集,還編著、主編了幾本文學著作。如果當初我去英文學校讀書,我現在就不會站在這領獎臺上,更不可能得到2016年第15屆亞細安華文文學獎。所以我非常感謝我父親,感謝我母親及教育過我的老師、親戚朋友。



 

2016年在馬尼拉獲得的文學獎座


我少年時就以為我與菲律賓呂宋島有莫名其妙的牽連,到了青年時回到家鄉廣東臺山之後,我才知道是一場美麗的誤會。2016年我在菲律賓呂宋島上拿到一個亞細安華文文學獎時,我發現:美麗的誤會也因為誤會而變得更加美麗了。


我爺爺年青時到南美墨西哥創業,娶當地女子為妻,育有二子:何泗、南滿,二女:美霞、美瓊。我奶奶去世後,爺爺帶四個孩子回家鄉,在臺山買地建房,又娶了一個妻子,幾年後決定再下南洋去緬甸。


1974年我回臺山時大伯對我說:“你爺爺下南洋時,決定帶一個兒子同行,叫我們兄弟抽籤。你爺爺手上拿著兩枝小樹枝對我們兄弟說:‘抽到長樹枝的去緬甸,抽到短樹枝的留在家鄉,以後再去。’我抽到短樹枝。”


大伯回憶起當時的情景還對我說:“你爸爸抽到長樹枝,非常開心,很得意地將那枝樹枝輕輕丟給我。”


爺爺到了緬甸仰光又娶了當地一土族女子為妻。


爺爺到緬甸之後,事業沒有發展起來。我童年時記得媽媽多次帶我去看年近古稀的爺爺。爺爺喜歡用手掌摸我的頭頂,總是給我吃奶糖,常常兩三粒。媽媽說當時的奶糖是高級食品,很多成年人都沒吃過。爺爺在1957年中去世,享年70餘歲。當時我5歲,至今還常常想起爺爺,想起爺爺60多年前給我吃的奶糖。


年過花甲的我決定編寫家譜,記錄爺爺傳奇和爸爸無奈的人生。


2019年7月,我在微信群裡認識了美國紐約詹澤湖鄉賢 ,他對我說最近會到澳門。7月21日我在澳門好世界酒樓與詹澤湖(華文報社記者)、黃景平,李錦歡三位鄉賢飲茶。他三人都是出生於臺山市,黃景平鄉賢(澳門臺山一中校友會副會長),李錦歡鄉賢(中國象棋世界亞軍) 二位後來移居澳門,詹澤湖紳賢則到了美國紐約。而詹澤湖與黃景平在臺山時己認識,有數十年的友情。我們四人用臺山話在茶樓閒聊。


左起:李錦歡、黃景平、許均銓、詹澤湖在澳門好世界酒樓留影


詹澤湖鄉賢說:“南美主要有三種人:印地安人、雷送人、黑人。”


“雷送人”這三個字詹澤湖鄉賢說的很輕,對我來說如同巨雷。


我認真請教詹澤湖鄉賢:“雷送人”怎麼寫?


“呂宋人,櫚棕族群 Palm brown group”。答案就是這樣。


雷送、呂宋。對不懂中文的大伯、爸爸、姑姑來說,是講不清楚的事。何況他們兄妹從墨西哥回到廣東時,都很小。大伯唯讀到小學三年級的西班牙文,爸爸應該有讀書,估計二年級, 要不他不會寫信。而姑姑最小,她應該連西班牙文都不會。


爸爸說的雷送人,緬甸的親友以為是呂宋人。大伯、姑姑也對我說雷送人,我以為是墨西哥的地名。至到我見到詹澤湖鄉賢,才知道是一個族群。


在加拿大的玉清表妹從微信上回復我:“Palm( 帕爾馬)是西班牙巴厘阿裡群島首府。palm brown group,是棕褐色族。


我從手機上找出父親和爺爺的相片給詹澤湖鄉賢看,他指著我爸爸說,這就是呂宋人的面孔。印地安人有點像亞洲人。而黑人就不用說大家都知道是怎麼回事。


顧名思義,棕褐色族,皮膚顏色一定較深。我問詹澤湖鄉賢,是不是這樣?他說也不一定,有很多皮膚很白。


爸爸的出生地像一個謎,這一個謎困擾了我一甲子。而在我編家譜的最後階段,終於弄明白,我祖母是呂宋人(palm brown group是棕褐色族)。


詹澤湖鄉賢傳給我的資料:廣東四邑 (臺山、新會、開平、恩平)臺山老華僑稱呂宋人的來龍去脈:“呂宋人”即是墨西哥人。墨西哥人,印歐混血人種約占90%,印第安人約占10%。據一些史料記載,呂宋(Luzon)原是菲律賓群島的主島,為何會在萬里之外變成墨西哥人的別稱?這是因為幾百年前菲律賓、墨西哥兩國均為西班牙殖民地。最早期到墨西哥謀生的華人(四邑臺山人)從呂宋島乘帆船橫渡太平洋,當他們航海數十日後,踏上墨西哥的土地時,卻聽到當地人說的是類似出發地的語言(西班牙語),驚詫之餘,也就順口稱當地人為之“呂宋人”,這呂宋人也就是被四邑華僑傳承至今。) 


以上是爸爸留下的謎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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